第46章 心动
马场一日的行程下来,韩素送出两匹百里挑一的好马,收获意料之外的告白一份,令她神思不宁,实在无法如前几日那样,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能冷静分析利弊。
一时半会不知该如何面对上官家的人,韩素连夕食都顾不上吃,便让阿绣悄悄去找白墨帮忙,托辞军中有急事,从自家逃了出来。
两人寻到一处位置偏僻的食肆,入雅间坐下,点了满满一桌菜肴,加上两坛度数很低的米酒,量略多,但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吃吃喝喝绝对是转移注意力的绝妙方法。
别看白墨平常话少,其实特别擅长察言观色,开头忍住没问,等到酒足饭饱之后,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自从河东城主带家人前来,你情绪就有些不对,为何?”
韩素自以为隐藏得好,没想到人家从开始就看在眼里,脸一垮,乖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
“你傻啊!”白墨听得嘴角直抽,终于按耐不住“以下犯上”,一拳头敲到她的头顶上,“你运气好才遇到这样的爹娘,从来不考虑什么政治联姻,怎么自己反而钻起牛角尖,非要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当筹码?你以为将人娶回来,就不用和他过一辈子了?”
虽然被关心很感动,但韩素还是捂着头辩解道:“大梁朝撑不了太久,当乱世真正来临,任何势力都无法独善其身,燕北城必须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眼下真没有随性而为的资本。”
白墨自然不会对局势一无所知,闻言皱了皱眉,“你就这么看好上官氏,决定上他们的船?”
“不然呢?”韩素反问道,“别忘了我们还有凌夏这个大敌,如今虽与北边的铁勒交战,然实力未损。纵观可联盟者,靺鞨元气未复,且亦是外邦,陇右虽为姻亲,阿姊并不能掌控,又相隔甚远,其余势力更不用提。燕北与河东,合则双赢,如若相争,只怕会成令中原大好河山被外族践踏的千古罪人。”
“正因如此,纵然你拒绝这桩婚事,想来上官家若非蠢到极点,也不至于和燕北翻脸吧?”
韩素微微一笑,继续分析道:“如今正是北方势力的大好机会,靺鞨归服,凌夏暂且脱不开身,圣人滞留江南,京都空虚,中原虽群雄并起,尚未有成大气候者。但是阿墨,请你仔细想想,如果燕北此时起兵,可能保证后方安然无忧?”
“这……上官昱因君王猜忌,几经生死大劫,为保全家族隐忍数十年,好不容易等到可能翻身做主的机会,应当不会甘心为他人抬轿。上官家掌控河东一日,我便一日不能安心。”
“所以在上官家的眼中,燕北也当如双刃剑。好在我们的实力略弱于河东,而且距离京都更远,阿爹向来无甚野心,相较权势更看重妻儿,以至嫡系人口单薄,还有两女外嫁,连那位多疑的圣人都能放心。正因如此,只要此刻我们以河东为主,两城结成稳固的联盟,令上官家顺利起兵,无论此行成功或者失败,燕北都能将棋走活。”
白墨摸着下巴沉吟良久,总算不情不愿地承认道:“如此看来,联姻的确对双方都有实在的好处,难怪你诸多犹豫,不过就算定要在他家择一人,比起上官鸿,我倒觉得上官麟更适合你。而且,韩小素对他并非全然无意吧?今日之前,你的心并不曾乱。”
韩素还真没琢磨过自己心乱的根由,听他点破,只觉茫然,随即又好笑道:“阿墨想得太简单了,四郎和二郎,一为庶子,一为嫡子,一个是将才,另一个却有帅才,何况他家大郎体弱,二郎从小就被当做预备接班人培养,哪怕大业已定,在姑父顺利传位给大郎之前,他都不可能将二郎嫁到别家。而我同样必须留在燕北,这是不能妥协的底线。”
“那是必须的。”燕北城由韩家绝对掌控,他们想要推行什么新事物,几乎不会遇到阻力。放着能当家作主的宝地不要,跑去别人的势力范围讨生活,若非别有所求或无可奈何,傻瓜才干。白墨一面庆幸老乡不是言情文女主,一面又不忍她跟个完全没感情的人结婚,左右为难之下,索性光棍地说道,“既然上官麟想追求你,就应该考虑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案,为何我们要在此烦恼?”
韩素被他这种无赖精神给震惊了,随即只觉哭笑不得,自己的感情都还千头万绪没理清呢,怎么就能指着上官麟解决问题了?不过,无论她与白墨的友情多么深厚,对方毕竟是个男的,委实没法再讨论下去,只得敷衍道:“知道了,我会找他谈谈的,你还要不要加菜?”
人家姑娘摆明要转移话题,白墨也不好勉强,耸耸肩膀问道:“能来坛稍微够劲一点儿的酒吗?这米酒喝起来跟糖水差不了多少。”
“明日还要点卯,你若醉酒误了时辰,是想以身试法?”韩素先是没好气地朝他瞪去,见白墨一声不吭举手投降,又为自己的迁怒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弥补道,“忍忍吧,等下次休沐日,我请你喝西域进口的葡萄美酒。”
“行!”白墨自然不会计较被她小训几句,爽快应了,又问道,“你今晚可回军营住?”
韩素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道:“不妥,军中并非真有急事,我若留宿,少不得需再编造一番谎言,还是回去省事,和你出来吃这顿饭,心情也好多了。”
事实上,这场计划之外的偷闲,对韩素来说,足够让理智回笼,路上已开始考虑,寻个机会再和上官麟单独一谈,此事终究要有解决之道,为了燕北,她不能消极等待别人给出结果。
时近黄昏,天色微微有些发暗,虽不至于影响视物,但韩素要回自己的院子,阿绫和阿绣还是提了灯笼在前面引路。经过花园时,两人忽然停住脚步,随即齐声轻唤道:“上官二郎。”
韩素只觉心头猛地一跳,抬眼望去,只见上官麟倚坐在一颗桃树下,身穿藏蓝色玉锦圆领袍,玉冠束发,衬着那一树灼灼其华的红云、脚下星星点点的落英,更显出容色明丽、眉目如画,整个人就如同发光体一般,让韩素看得有些发呆,随后脑海中跳出两句诗来:桃花谷里桃花仙,桃花美人树下眠。原本只能畅想的场景,如今竟真真切切见到了,实在是……咳咳咳,很需要一点儿定力。
那边罪魁祸首似乎完全没察觉自己引发的悸动,顶着一脸灿烂笑容若无其事地迎上来,伸手递上一串新编的花环,“阿蛮妹妹,这个送你。”
一个大男人,编出的花环居然还颇为别致,韩素头上的首饰不多,粉嫩嫩的桃花点缀在发髻间,她自己虽然看不见,但从侍女们的表情中也能知道效果绝佳,这片心意让人无法不动容。韩素微微一笑,温言道:“多谢二郎,我很喜欢。若二郎有时间,可愿陪我去凉亭坐坐?”
“能得阿蛮妹妹相邀,乐意之至。”
阿绫和阿绣连忙奔去找人,以最快的速度铺好苇席、茵褥,放上两个松松软软的大隐枕,为防夜晚风凉,还拉上厚厚的帷幕,又从送来五、六样点心和樱桃酪饮,将地方布置得无处不妥帖,这才悄悄退开,让郎君娘子可以畅谈。
因为之前一通暴食,韩素完全不饿,只拿了酪饮轻啜着,等小半杯喝下去,她也组织好言辞,大大方方地说道:“承蒙二郎垂青,韩素委实受宠若惊。仔细想来,你我相识日久,彼此知之甚深,二郎无处不好,然则我却从不敢生非分之想,实因心系燕北,不忍离它而去。”
这番话虽说得委婉,以上官麟的聪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哑然失笑,“我既开口表明心迹,自然是经过再三思虑,已有决断,情愿奉阿蛮妹妹为妻主,怎敢妄想其他。”
韩素忍不住想,世间最动听的情话大约莫过于此,足以令人心软如绵。她咬了咬牙,指甲掐入掌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轻声问道:“若河东起事成功,二郎将来或许贵不可言,我只怕你总有一日会后悔如今的冲动。”
“冲动?并非如此,我想得很清楚。”上官麟极其淡定地分析道,“我会建言阿爹起兵,的确是有相当的把握,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未来如何尚未可知。即使上苍庇佑得以成功,阿兄目前好得很,我无意与他相争。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条也起了变故……”他忽然倾身向前,露出坏坏的笑容,“阿兄一双眼睛总要看到几十年后,我却更重当下,若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贵不可言’,放弃眼前这么好的小娘子,那是蠢货才做的事,对吧?”
韩素险些被噎住,满头黑线地举起爪子盖住对方的脑门,将那张扰人清静的漂亮脸蛋推远,再深深吸一口气,“随你怎样说,总之姑父绝不会同意的,还有四郎那边……”
人家小娘子肯考虑这些,就证明对你不是全然无意了,上官麟开心得几乎跳起来,拍着胸口保证道:“这些问题当然由我来处理,如果不能让阿爹点头,或者与四郎生了嫌隙,如此无能,又怎么配得上阿蛮妹妹?只是,我确有一事想请你应允。”
“二郎请讲。”
“我反这朝廷,不仅是为自己和上官家,也是为了无数快要活不下去的百姓。这些年我行走各地,他们越来越悲惨的情状,实在令人不忍目睹。上官麟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当竭尽微薄之力,惟愿有朝一日,天下得以恢复靖平,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还请阿蛮妹妹成全。”
韩素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笑道:“就算我要迎娶四郎,也没打算立刻把人拘在身边的,燕北既要与河东精诚合作,当然不该做出断其臂膀的事情。说不准,我的骑兵队还有为上官家冲锋陷阵的一天呢。”
上官麟大喜过望,当即郑重地伏地拜她,“阿蛮妹妹深明大义,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韩素下意识回礼,然后生起一种拜天地的即视感,顿时大窘,连忙将人拉了起来,板着脸地警告道:“这事儿还没定呢,别乱说!姑父姑母和四郎那边就交给你了,我也需要问问阿爹阿娘的意见,现在顺利结盟最重要,不许胡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