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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 章 何处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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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厮坠在温钰后面看着他进了祖祠,祖祠自从温钰上任后,除了五年一次的大祭外平时已经没有人照料了。

    照温钰的话,活人还顾不过来,哪儿顾得上死人。由此他至今觉得没有人气儿压着,当年祖祠前枪毙的那一批人的冤魂没有散去过。

    小厮不敢进祖祠,只敢守在门外防止有人进去,不多时温钰院里的侍女送来了吃食还有另外的东西。

    “是毕府送来的,说是老爷子生前留给小少爷的,三爷走得急没带,兰若姐姐不在,咱们也不敢擅自做主。”

    侍女家奴没有命令进不得祖祠,两人只得守在外边等,后边侍女离开数次去换饭菜,直到天色破晓兰若过来,温钰也未曾出来。

    陈宪之陪着沉香在租界转了两圈,最后她才挑挑拣拣的进了家洋人开的理发店。

    “要再烫一遍吗?”陈宪之看着他们递来的样子照片问道。

    沉香有一头漂亮的卷发,妩媚多情,眉眼流转间顾盼生姿。她穿着旗袍,长长的红指甲戳了戳陈宪之的胸口“你一点都不懂女人。”

    “结婚自然要漂亮。”他认真的说,“我觉得你卷发很美。”

    沉香不听他的话,手指指了指那个最标准的学生短发“我要这个。”

    她对陈宪之笑,美艳的脸上带着他看不明白的表情“我要漂亮做什么。”

    她的手摸了摸陈宪之的脸“我要清白。”

    陈宪之看着沉香的长发被拉直剪去,最后她站起身来洗去了脸上的脂粉。她透过镜子看着自己疲惫的面容,笑了起来。

    “你别说,还怪漂亮的嘞。”

    陈宪之还没说话,被打发去买蛋糕的霍栩就回来了。

    他一手拎着蛋糕,一手拿着个袋子“沉香,你喜欢的蛋糕……”

    他欢喜的语调在看到沉香的脸时候停顿住了,陈宪之想“或许沉香应该更稳妥一些,等到彻底骗得霍栩死心塌地后再这样做。”

    毕竟进了霍家,一切盖棺定论霍栩也后悔不得了。她此生无忧才是最重要的。

    “沉香你是不是在紫云相揽哪儿不顺心啊,剪头发做什么。你跟我说,我去给你出气……是不是别人说什么了?”他蓝眸看向沉香的时候失去了以往一贯的攻击性,像是一汪湖泊映出沉香如今的样子。

    出乎他意料的,霍栩对沉香的脸没有任何尖锐的评价,他只是以为沉香在哪儿受了委屈,或者哪里不如意。

    陈宪之想起自己和霍栩合作后某一日因为不想理温钰的电话躲去紫云相揽,沉香和他喝酒。

    她说从她见他第一面开始她就知道自己不会碰她一下。陈宪之问她为什么。

    沉香说“你看我的眼神和那些男人不一样,你……可怜我。”

    “我可怜过很多人,路边的乞丐,无家可归的流民,痛失双亲的孤儿……”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她连说了两遍,看着陈宪之的眼神带了些醉意“不是施舍出来的怜悯!不是俯视,是共情!”

    “……”他沉默着,将她面前的酒撤了。

    沉香眼中带着些看透他的得意“我愿意帮你,不是因为你说的可以帮我嫁给霍栩,是因为你看我的那个眼神。”

    她笑嘻嘻的去捏他的脸“我不喜欢大人物的虚伪,我喜欢你,你看我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只当我是个玩物,就算可怜,也是对猫啊狗啊那种施舍。陈绎,你不一样。”

    陈宪之由着她的动作“我也虚伪,我故作清高明明对权利趋之若鹜却在人前装作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的仁人志士。在属意我的人面前装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清高感。明明只要我低头……什么都能得到,然后秉承着可笑的自尊功不成命不就……”

    沉香的手堵在他的唇前,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她清透的眸子倒映出他的样子“你只是想活着?你有什么错?”

    “哪怕我利用了霍栩对你的感情算计他,你也认为我没错?”

    “你算计他会让他丢掉命吗?”

    “不会。”

    “那就好了。我也利用了他的喜欢来让自己摆脱这个地方。不要害他的命就好,他个傻子只有那一条命。”她笑着夺过那杯酒“我什么都不会说,指望着你常来坐坐帮我赎身。”

    沉香扒拉开他凑过来的脸“搞什么,想剪就剪了。去结账。”

    霍栩窘迫的小声嘟囔了句什么,陈宪之没听清,凑近了才听霍栩说“……出来带少了,都花光了。”

    陈宪之失笑,在沉香训他的背景音里给老板付了钱将两人带出去。

    “买了什么都花光了?”沉香冲他伸手“买蛋糕花光了?”

    霍栩巴巴的把东西递给她看“有一个是你常吃的那个,但是他们家出了新品就买了两个。”看到沉香的眼神投向他手里的袋子,立刻拿出来给她“是西洋表,我瞧着漂亮就给你一起买了。”

    霍栩给她戴上,越看越满意“喜欢吗?”

    沉香眼睛亮亮的,嘴角上扬,但看见霍栩那求夸的样子,又偏头装作勉强的样子“就……还行吧。”

    眼睛四下转了转,找了家服装店进去。

    霍栩看她进去想追过去,又想起自己带的银子花完了,于是只好去拖陈宪之。从那袋子里又拿出一个袖扣塞给他“姓陈的打个商量,帮忙结个账。”

    “贿赂我呢?”陈宪之失笑,看着那袖扣“表的赠品?”

    “哪儿能啊,兄弟之间说什么贿赂。”他看着那袖扣的眼神还有几分不舍“我本来打算留给自己的,便宜你了。”

    陈宪之本来打算扔还给他,这话一出口,他动作顺畅的又给装了回去“行,回去还,利息三分。”

    霍栩看着他直磨牙,最后还是应下扯着他往店里走。

    “别扯,西装皱了。”

    “换一身,你那么多不差这一身。”

    温五孩子满月酒的时候陈琦带着温窈过来,温家的下人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去请他们“陈二爷,温小姐。家主有请呢。”

    温窈听到这个称谓张张嘴想反驳什么,被陈琦瞪了一眼又沉默了下去。

    陈琦脸上带着热络的笑“是该先给三爷请安,弟妹第一次来主家不清楚也是应当的。”

    小厮闻言纠正他“瞧您说的,小少爷如今在政府任职,可是不能说请安什么的了,家主可是吩咐了,一切照着现在的规矩来。”

    “是是是,是我不识规矩了。”

    温窈走得慢,那小厮仿佛是知道一样,一直在有意无意的照顾着她的步调,中途甚至还安抚了一句“温小姐别急,家主说不忙见。”

    温窈笑了笑,默默地加快了步调。她腰间佩的墨玉和翠色的玉坠碰撞间泠泠作响。

    温钰听到动静停下了喂鱼的动作,偏头看过去。高挑的身量让温窈感觉到了极重的压迫感,她垂着眼担着礼仪恭敬的见了礼。

    “见过三爷,在下替小弟问三爷安好。”陈琦行了个标准的晚辈礼,兰若在一侧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你倒是机灵,起来吧。”温钰笑了一声,似乎是满意的,但那嗓音又冷淡的紧,叫人猜不明。

    “这位不说两句?”温窈察觉到男人充满压迫感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

    她往近前去了一步“晚辈温窈,见过家主。”她是属于温家旁支的,虽然早没什么联系了,但这样说倒也没错。

    “我倒是一直想见你一面的,直到此时才有机会。你多大了?”

    “……”外男问其年岁,这是不妥的。她迟疑的看了眼陈琦,来时陈琦只说她来代表陈宪之小坐片刻便好,未曾提过这一幕。

    温钰看透了她的不安,笑了一下“倒是我不妥了。”他眼睛略过陈琦“去吧,告诉温五一声等会我带着她过去。”

    陈琦欢喜的应了一句,走前警告的眼神却进了温窈眼中。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可不是她能决定的。

    温钰叫人给温钰弄了个坐的位置在他身侧,“坐吧,你久站不好。”

    温窈看他依旧站着喂鱼,并不坐陪着站着“这不合规矩,家主。”

    “温家我就是最大的规矩,坐吧。”

    他说完这一句,温窈迟疑了半晌才坐,手指不安的捏着手中的帕子,紧张之意再清楚不过。

    她只是个极少出门的大家闺秀,结婚后又被陈宪之照顾着,出过最远的门也不过是去东北看陈宪之。对于主家……她知道并不多,攀不上关系,何况父亲常说这个家主并不好相处,自东北一面,她于他……总是害怕多于敬意。

    “我听说你读过书,西学还是私塾?”

    “家中父亲请过女师来教导,未同旁人同学过。”她轻声回道。

    “学了些什么?”

    “女则,女戒四书读完了,五经学了一点,后来婚后,宪之又教了些经纬之学。”

    “想读书吗?”温钰似乎是叹了口气,他声音放的很柔,应当也是有些无力。

    温窈有些惶恐,忙不迭的站起身,身上玉佩在忙乱中作响,引了温钰的目光过去“谢家主抬举,不必麻烦。”

    “玉是好玉。”他说了一句,紧接着又转回了那个话题“他说过你身子弱,我倒也不想为难个女人家,瞧你这幅模样也难得动些恻隐之心。你若想读书,西洋北洋南洋随你去了;若是想再嫁,我亲自做主给你挑个青年才俊……只一点,去和陈绎提和离。”

    “……”女人沉默着。

    “家主,那是我丈夫。”良久后开口,她细柔的嗓音却很清晰“离开了他,我无处可归。”

    “你可以换个丈夫,另择归处。”温钰语调轻柔,说出的话却并不善解人意“没有羞辱淑女的意思,不过是我的愿望与你的位置相冲突,不得已只好闹得难看些。”

    “这世道女人家并不好过我也是清楚的,所以出于礼貌考虑,淑女可以向我任意提出要求。留学,财富,地位,婚姻……世俗的物欲。不是施舍,这属于你我之间的交易。”

    “不平等的地位下,您所提出的一切将要给予我的条件都是施舍。”她握着手帕气愤的说出了这句话。

    “……”温钰无奈的笑了“他不光教了你经纬之学吧。”

    “我不能拿我的丈夫来做交易,就像他所做的一样。”她最后拒绝了他,尽然这是她第一次独自直面这些以往畏惧的人物。

    像她那个几乎没什么交流的丈夫,为了她去找程颂一般,各自都不是冷漠到无可避让的程度。

    兰若迟疑的看了眼温钰,他的眼睛专注的落在湖中的鱼上。“温小姐,你……”

    “兰若,送送温小姐吧。我去屋里给菩萨上炷香,是时候去温五那了。”

    温钰将最后的鱼食撒下,用帕子擦了擦手,转身进屋去。

    兰若的话没说出口,也没有说的必要了。她对着温窈做了个请的手势。

    温窈顺从的跟着她走,期间她问她“我是不是见不到宪之了。”

    兰若对她露了个笑“您现在改口是有机会的。”

    “那不是显得我太没骨气了,如此……不美。”她似有感慨的说了一句“长寿无气节,不若夭为宜。这是他教我的第一首诗,只说了没两句话,也有些遗憾。”

    “我以为姑娘是很缄默的性子。”兰若说。

    温窈愣了一下,很快也笑“不,我其实挺喜欢热闹的,但他不爱和我说话。我身子弱,嫁去的时候父亲说要恭顺贤良,我看他也是那样子,就那样做了。初时同他看书,便知他也喜热闹,但对我总是不冷不热的。我们彼此也就一些浅薄的交情。”

    “那为他赔上了命,不值得。”兰若最后劝了一句“姑娘还年轻,左右小少爷不会有事。”

    “谢谢姐姐,”她仰头看了眼略有些阴郁的阳光,心中有些可惜“不是为他,为我自己。是我自己不愿再被枷锁捆缚了,我听了太多旁人的话,已经不能脱离了。我的父亲告诉我要牢牢抓住陈绎他可以带我们脱离附庸的局面;陈绎告诉我,想离开随时告诉他,不想走他可以养我一辈子,但他什么也不能给我;程颂告诉我,女子也应当为自己而活,她鼓励我读书走得更远些。”她向来忧郁的眸子在望向兰若的时候竟然是有些羡慕在身上的。

    “我曾经想过很多,但最终我不是有主见的人,习惯了成为附庸,想脱离始终没有勇气。今日是我第一次为了自己做出决定,没有受任何人的干扰和建议。我想,我应该还有保留着承担后果的勇气。”

    她对她笑笑,眼泪却在眼睛弯起的那一刻落了下来,她抬手用手帕擦了一下“太失礼了。最后……姐姐替我告诉宪之,我姑且算是履行了一个妻子的责任吧。”

    兰若问她“你还有愿望吗?”

    还有愿望吗?很多吧。她想听程颂的话去四处看看;想在陈宪之走前拉住他的手和他一起逃离枷锁;想在大婚时和他一起大闹一场而非沉默顺从;想告诉她的父亲,她不喜欢安静顺从,也不想缠足;想逃离这个一直在压迫驯化她的地方……太多太多了。

    于是她最后只是摇头,像轻柔的蝶一般,在花朵上短暂停留,被路过的行人惊扰后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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