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章 我有个想法
温钰终于回到广州宅子里的时候心里只觉得没意思。
兰若跟在他后边,眼看着自己主子对着那花圃又开始悲伤春秋,不用他张嘴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您有段时间没回来了,新春将至,要办家宴。而且五爷的儿子要办满月酒,当时就说请您过去看看。没有时间去看小少爷。”
“老五?他终于有儿子了?”温钰似乎是有种恍然大悟的嘲笑。
兰若木着脸纠正他“准确来说,是温家第十八代第一个男孩。”
这话多少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温钰他爹生了不少后辈,温家世代基本都是嫡系继承,那些妾室生的没进族谱名义上也得是温家人。温钰排第三,他上边两个都被弄死了,下边看命。
温五一直很老实,老实的温钰不怎么理他,让他管着一些明面上的事,这过得显然也不错,都开始打他的主意了。
温钰今年三十四五了,没娶妻,没妾室,没后代,主打一个三无青年。温家的继承权给谁,嫡系断了自然是往旁支找,温家里温钰无法无天,温五也不能贴着他哥的脸要求,就只能旁敲侧击把儿子往他哥面前凑凑,起码刷个脸熟。
“急什么,西洋人怎么说的,”他想了一会,恍然道“优生学,在社会条件控制下改善或削弱后代种族素质的动因。这种遗传素质既包括体格也包括智力。我觉得很有见地,并打算持之以恒的惯行下去。”
“……您说简单一点。”兰若不打算听他修饰词多过理论的鬼话。
“传宗接代是两个人的事情,再说了孩子继承两个人的基因,所呈现的变量我无法掌控,所以择选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不划算的投资。赔本的概率高达九成。”温钰看她的臭脸,勉强说了句人话“自己的孩子养出来不一定优秀合我心意,他的母亲可能也会成为我的麻烦。教养合适对培养继承人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我没有耐心,他母亲也不能使我满意。所以这并不值得我期待和践行。”
“您若是打定如此主意,即使温家面临内部夺权的局面,也不可转移?”兰若比她主子现实的多,温钰画画多了,身上那种西洋人说的浪漫因子就愈发明显,所有的想法也天马行空且叛经离道的紧。
说到底,除了心底不喜欢小孩的因素在,温钰实则就是极端自负,瞧不上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孩子。他不认为一个尚未出生的胚胎能继承他的一切,他从心底就不认同并且嗤之以鼻。
“我以为你清楚我接任温家不是因为所谓责任,而是这能更早让我达成目标。”温钰对她根本不关心自家主子心理的行为表达了谴责。
“当然清楚,但现在的温家更像是您的心血,任由它分崩离析终归不是好事。”
“兰若,你想得还是太世俗了,既然它是我的心血,那我死后他存在的价值也便大大减弱了。在我眼中,只有抓在手里的才能被称之为自己的。我既已经抓不住它了,那也无所谓它是谁的。”他对她笑笑“也不全是,我忠心的下属如果有后代,我自然是不介意将它托付给你的。”
兰若从小跟着他,彼此情谊非常。比那些所谓徒有血缘的亲人来说更为顺眼。兰若并没有因为他的话有所异动,脸上还是没表情“从理智上来说,我已经过了最佳生育年龄,生育后代的风险过大。从情感上说,我认同您的观点,我无法保证我的后代像我一样忠诚于您,而我也无权要求它这样做。所以原谅我拒绝您的提议。”
温钰摇摇头,和他预料的所差不多。什么样的主子配什么样的下属,两人能合拍这么多年也不是没原因的。
“所以五爷的邀请是回绝还是?”扯远了,正事还没说完。
“去呗,左右是花我的钱办的。”温钰兴致缺缺的模样几乎要让人以为他说的是“有热闹不看白不看。”
“是,五爷那边送来的名单里有小少爷夫人的名字,是代表陈家来的,同行的还有陈琦。”温钰决定要去了,兰若才说这个消息。
温钰摸了摸颈上戴的坠子,“别给我挑事,我最近才决定的向善,过完年还要去看他,闹得难看了饶不了你。”
“这也却是摆在明面上的问题了,五爷派人来问要以什么规格来招待。说到底就是看您一个态度,这人认还是不认。”
兰若将问题摆到他面前,不光是温家众人就连温钰亲信的他们,也需要一个准话。对陈宪之需要秉持什么态度,所谓庇护或者荫庇到什么程度。
如果温钰点头,那就意味着温五连旁敲侧击的机会也近乎失去了,反之,那手下人是看人下菜碟的,消息传到沪上,陈宪之的路也就难走。
“要过年了啊,今年什么安排。”霍栩揽着陈宪之的肩膀凑了过来。
陈宪之扒拉开他的手“写家书呢,你等会。”
霍栩坐到了一边“你不是和陈家早掰了吗?写什么家书装样子。”
“给我夫人。”陈宪之言简意赅的解释了一句“每月都写,不过节日多一封。”
“你们这些外任官不是都带家人一起上任吗?关系不好?”霍栩凑了过来,眼中的八卦热情熊熊燃烧。
陈宪之这样妥帖的人真是很难让人相信他会和人处的糟糕,可以说只要他想,他可以把所有人都哄得很高兴。
“她身体不是很好,况且我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彼此没什么感情。双方并不是……很相熟。”他斟酌着跟他说了一句,就专注写信了。
“好吧好吧,我理解,我爹要是让我娶一个我不认识的我也崩溃。”霍栩十分识时务的不再追问,深表同情的点头。
“我们两者都还觉得这段婚姻还可以继续维持下去,并没有你所认为的那样水深火热。”陈宪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又脑补了不少,无言只能开口解释。
霍栩却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自顾自的在那叹气,似乎是为他伤心,又像是为自己娶不到沉香的后果担心。
陈宪之算是知道为什么霍棣对这个弟弟总是没什么耐心动辄打骂了,在自己耐心耗尽前他转移了话题“沉香跟我说要去租界那边做个头发,你有闲可以一起同行。”
“真的?!”霍少爷恨不得一蹦三尺高“我有空,很闲!”
陈宪之封好信交给端木集让他送出去,这才转头看他“你去接她?我需要回个电话。”
霍栩巴不得他没空,于是点完头就像阵风似的没了影子。
温钰在百无聊赖中接到了电话“现在这个时间老年人应该在午睡。”
“可能我从心底不认同叔父自诩是老年人的观点,”陈宪之顺口哄了他一句,紧接着就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最近不太平,不光流民大规模进入沪浙地区,大人物们也纷纷往广州去,叔父怎么看?”
得,这是套自己口风来了。温钰搁下喂鹰的饲盒,让屋里人都下去。“这不好说,看陈市长想让我怎么看。”
“侄儿自然想让您明示,兰诺在广西镇压安抚流民不假,但同时也逼迫沪浙拿出态度来,私下的小规模付出不起成效,您此举可谓是将侄儿架在火上烤。”
“是吗?兰诺自己良心发现的决定你这儿倒向我兴师问罪,这不像是求人的态度啊。”温钰不急不缓的语调听的陈宪之头疼,这家伙根本不想接他的话茬。
“叔父,侄儿自然是来求您给一个准话,您希望沪上做出如何处理。毕竟侄儿时刻谨记着同您站在一处,倘若不是实在捉摸不透您的心思,也不会失趣来打扰您。”他十分识时务的放低了姿态,像是曾经无数次顺从他那样“毕竟新年要到了,无论是政令还是一些陈旧的话题都不应当带到未来去。”
“你说得对,那来等价交换吧。我回答你一个问题,同等的把你心里话告诉我。”温钰手上转着杯子“诚实来说,这是我们第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希望你不会让我遗憾自己曾经的决定。”
“我并不认为这样晚辈对前辈的请教会和你我之间的推心置腹划等号,还是在您看来,您同我之间关系的浅薄……便是如此。”实话来说每次温钰变正经都是没好事的,他宁愿温钰用玩笑的态度来问他。
“当然不,我从不吝啬于用最亲密的关系来形容你我,而且我说的是你的问题,任何。”
“……叔父,我并不需要任何问题的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后回答“对于您,或是你我,我心中都自有定数和结论,我不会质疑和否定您。我没有问题。”
“很动人的回答,”陈宪之听到电话那头的男人笑了一声“如果这是在平时我会很高兴,但很可惜绎儿,我不是在和你商。”
“……如果这是您要求的,那么我很乐意服从您的决定。”
“感谢你的体贴我的孩子,其实问题并不是很难也并不尖锐。只是他事关你的未来,所以我希望你能知晓并且自己做出决定。”他搁下手里的东西,神色终于稍微郑重起来。
“放弃沪上的东西,回广州。怎么样?”
“这和您在东北时问过我的别无二差,那么我能请问是什么让您再度问出这个问题吗?我以为您已经放弃了这个无谓的问题。”
“虽然听起来有些好笑,但既然承诺了还是要践行一下。”温钰无奈的语调少见的很“你知道的,作为你的叔父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虽然我所认为的子嗣后代什么的不重要,但很显然在世俗眼中他们相较于我,更关心这个问题。我需要一个继任者……一个可以让他们闭嘴的足够优秀的继任者。”
“恕我直言叔父,您有完全足够的时间可以培养一个符合您心意的继任者,娶妻或者……”陈宪之并不认同他的答案,他强压下心中的惧意,故作镇定的提出解决方案。
“我说的不够清楚,”温钰懒散的打断了他的话“我并不需要女人来帮我维持权柄,事实上我对血缘也并不十分认同,继任者有无血缘也并不在我考虑范围之内。陈绎,我没有耐心和心力再去培养一个孩子了,你是聪明人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我明白。”他的手在无知觉的颤抖,仿佛空气都带上了粘稠的感觉,滞涩艰难,像是被一双手狠狠扼住了喉咙。它慢慢的收紧将他捆缚,犹如命运的蛛网避无可避。
“那就好,其实这个解释也不是在逼你做决定,更像是我需要你帮我去做一个决定。”温钰突然笑了一下,他的嗓音又温柔了起来,像是微风拂过木槿花的味道。是少时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时,身边人温暖的体温和怀抱给予的安心。“我需要你告诉我,你要从我这里占得什么位置。”
一个明确的机会,这句话仿佛就在告诉他,只要你说想要什么位置,就能得到一样。可他早已过了耳听情爱的年龄,也不会妄自天真的以为,真能凭借于此得到上位者的怜悯。他们是那样薄情寡性的人,怎么会真的在乎谁在说什么。
“您希望我说什么呢?”他近乎恍惚的问出了这句话,这句话问的很轻,近乎是呢喃。
“什么?”温钰没听清,疑惑发问。
“我不愿意。”他静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们只这样就很好。我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人,就不去污薄大人物们的眼了。”
他等着温钰的回应,他想无论是骂他不知好歹,还是别的什么也不是不能接受。最多不过是个撸官罢了,他还能去程颂那边避避。好歹也算有些情分……总不会杀了他。
然后什么都没有,温钰就那么把电话挂了。他有些意外,却并不庆幸。什么也不说直接挂电话对温钰来说也算是极失礼的行为。这多少来说……也算生气了。
兰若在院里心有灵犀一样,偏开头躲过从屋内飞出来的电话。
那东西在空中划过一道标准的抛物线,被扔进了莲湖里。溅起了巨大的水花,把湖里的锦鲤吓得够呛,眼睛一眨就都没了影子。院里休憩的苍鹰也受了惊吓,纷纷张开翅膀飞向了高空,四散没了影踪。
“兰若姐姐……”刚才听她吩咐的侍女躲到了安全的位置,见没了动静才小心翼翼的喊了她一声。
“没事,被拒绝了都这样。”兰若招手让她过来,见她实在怕的紧,就三言两语吩咐完挥挥手让她下去。
她瞥了眼被电话砸坏的窗子,推门进去。
“不知好歹!”
“是。”
“自甘堕落!”
“是。”
“不知进取!”
“是。”
温钰骂一声她应一声,直到温钰抄起玉盏砸她,她才侧身躲开学会了闭嘴。
“显得我求他了,那沪上是有金子吗?!”
“也不一定,端木集说小少爷交到几个新朋友。”兰若给他倒了杯茶送过去,劝道“有自己想法不是坏事。”
温钰摆手让她滚“不喝,闹心。”
“喝吧,绿茶败火。”兰若哄了两句,见他喝了才继续说“端木集说小少爷给夫人送了家书,貌似没给咱们写。”
“……”
在外等着兰若出来的侍女眼看着屋内一件件东西往外飞,打砸声不断。最后兰若被踹了出来,如同不久前的电话一样,被扔进了莲湖里。
看,老虎屁股偶尔摸一下还是可以有的。
兰若是摸爽了,后续几日温钰手底下的人都仿佛在拿命走钢丝,见着温钰的时候那是大气都不敢喘。所说人还是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依旧是那副笑模样,偶尔觉得没趣儿发会儿呆,但就是有种沉默的火药桶的既视感。
“毕先生病重,毕府来递帖子,请您过去看看。”兰若将帖子给他。
温钰本来懒散的晒着太阳,闻言才坐直了身子,接过帖子看了两眼“……还有力气自己动笔呢。……耄耋之年,老爷子也够本了。现在去吧,我已经许多年没看他了。”
毕府外面已经挂上了白幡,府内众人多红着眼,悲意难忍。来迎温钰的是毕府主事的老大,不过只说了几句话就被喊走了,听是毕节生其他几个儿子听到他不行的动静来了,左右不过是来争一份家产。
温钰无意看这场闹剧,叫人带着他去毕节生的院子。老爷子的院子在北边,修的不算大,有些北边宅子的影子。形式规整,不像南边那种错落感。
他坐在轮椅上,被下人推着在院里转转,见到他说了句“温钰?”
温钰规矩的对他跪下行了个大礼“学生温钰,见过先生。”
“……跪不得。”他瘦弱的手颤抖着要去搀扶他,温钰握着他的手,没起。
“跪得,学生跪老师天经地义。”
毕节生想起很多年前他的模样,又想到他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终究是无可言“我见了很多人……走前想再见见你和那个孩子,沪上路遥……只怕来不及。”
“人生总不能如意,若有机会我让他再跪一遍您。”温钰宽慰了一句,静静的听着毕节生说,毕节生并没有什么病重人的样子只是说话时间长了会气喘吁吁,他看着很精神,和平常的高寿老人没区别。不过帖子是毕节生自己派人送来的,而他从不托大。
“他回来再说……只是还惦记他罢了。他娶妻没有啊?”
“……嗯。”
“那就好,没学了你。他性子冷又内向,话都憋心里。爱热闹,怕人……能有个人陪着他才好,你叫他带着媳妇……看看我。”
“好。”温钰低着头应了句“我叫他带家人看您。”
“他命苦……要强,喻之你别跟他计较,他才见过几个人啊,不会说话别逼他……”老人说到此已经哽咽,眼泪从浑浊的双目中滚落,划过苍老的皮肤落到温钰手背上。
“受过那么多罪了,能活着就很好了。我给他留了些东西,你都带去给他……给他,别让他回去了。读书是为明理,君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喻之!”
老人死死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温钰抬头看着他,那个一生辉煌的老人浑浊的眼睛瞪的大大的,似乎不听到他的承诺就不肯安心。
“先生,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他哪有什么可选的,他什么都没有。那个孩子……他什么都没有……”
话至此戛然而止,温钰愣愣的看着他,老人抓着他的手垂落,最后的呵斥未曾讲完,也不会再有了。
兰若和侍候的下人等了许久不见人出来匆匆进去,只看温钰跪在那握着毕节生的手。众人大骇,这才兵荒马乱的去拿早已准备好的东西。
其实老爷子病了那么些日子众人早已心有准备,该有的哀伤这些日子也耗尽了,如此也不过是按部就班的走完了剩下的流程。
温钰回去的路上一直没说话,兰若默默地跟在后面也不敢触他的霉头。两人就这么走完了半边城,直至入夜才到温家。
“家主,兰诺将军送来的……”有小厮一早守在门外就等他回来,见到人立马凑上去。
“下去。”温钰挥手示意不想听,自顾自向温家祖祠的方向走。
小厮顿在原地为难的看向身后的兰若,兰若看了看温钰,又看了看小厮手上的加急信。恨不得眼前一黑晕了算了。
她接过那封信嘱咐人“你去跟着,叫人准备吃食一起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