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章 长梦
民国三年夏,因刺杀总理罪名被收押的前任法驻华外交官托恩·赫德森在法方交涉下安稳回国,驻华事务由原副使全权接任。
不久,西洋战事乱起,各方驻军纷纷撤离,插手华国局势的势力大大减弱。
温钰插手欧洲战局,趁机售卖军械弹药,大发战争财。
同年秋,陈宪之调任沪上市长,于日前走马上任。
陈宪之到达沪上的第一件事是给温钰去了个电话。
“叔父,我已经到了沪上。”青年温和知礼的嗓音哪怕隔着电话都能让温钰心情愉悦。读书多就是这点好,哪怕不见人光听声音都会有种安抚人心的作用。
“到了就好,我在沪上有几处房产你转着看看,没有喜欢的就再购置一处,别委屈着自己。”温钰搁下手里的鱼食,温声嘱咐道“沪上关系错综复杂……”
“侄儿万不会挑起事端,定会小心周璇,请叔父放心。”陈宪之知道这边的势力和广州那边连接甚密,更是和北方各处掣肘有所差距,在没摸清情况的时候他不会不识时务。
“?”温钰直起身子,深觉陈宪之过于谨小慎微“我的意思是别受委屈,受欺负就报复回去。”
“……侄儿晚上有约,叔父还有其他事要嘱咐?”
他这话题转的生硬,温钰也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略说了两句就结束了这次友好交流。
陈宪之扔了电话,把自己甩在靠椅上。门外亲兵端木集听到动静敲门询问道“先生,我们先去西苑还是租界?”
西苑和租界都是温钰宅子的住处,温钰让他去转,实则也是知道他向来是不会为不值得的事浪费时间的脾气,在他调任之初来沪上前就让人全准备好了,他挑中哪个算哪个。
“去紫云相揽。”
“???”
端木集一时没接话,哽了半晌才说“咱们一处都不去,三爷……”
“那你去买处弄堂,就说我住那。”
“那伺候的人也要……”
“哦,我现在带你去招人。”
陈宪之拉开门,端木集差点措不及防和他撞上,往后退了两步,低着头继续劝“紫云相揽是花月场所,咱们刚到第一天,先生这不合适。”
陈宪之抬头看他“你是不是想说我一个伺候温钰的,去什么青楼?”
“属下不敢。”端木集直接就给跪了。
陈宪之嗤笑了一声“你当然不敢,你今儿说了我把你毙了,温钰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扫了他一眼“别跪了端木警卫,要跪往你主子跟前跪去,搁我这你可收不到什么。”
“哎呦,这位爷看着眼生呢?生得这样俊俏,今日奴家亲自作陪可好?”
老鸨手上拿着羽毛扇子,一瞧见他就满脸笑的靠过去,挽上了他的手臂。
陈宪之笑着任由她的动作“姑苏陈绎,今日才至沪上,姑姑看着眼生也是正常。”
老鸨脸上的笑因为他的话淡了些,人也站直了松开他的胳膊“咱们陈市长大驾光临啊,快请里面坐,小二啊叫青竹,梨花来陪大人喝酒。”
陈宪之摆摆手,止住了几个凑过来人的步伐“姑姑误会了,我是为沉香姑娘而来。”
“沉香?”老鸨斜了他一下,羽毛扇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那双充满物欲的眼睛“花魁这几日病的不巧……”
“病的巧不巧,也总不是姑姑说了算的。”
他笑着歪头看了眼端木集“快把我给姑姑准备的喝茶钱拿上来。”
端木集木着脸招呼人,老鸨眼看着几个士兵抬着一个木箱进来,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进来,对着陈宪之的方向鞠了个躬“小人是德裕商行的,现在姑且算是陈先生的账房。”
说着他掀开了箱子“这是黄金千两,遵照先生的话已经抬来了。”
“姑姑,你看沉香姑娘这些日子可有空闲?”
陈宪之一副好商好量的表情跟她说着话。老鸨心里清楚这是人家给她脸呢,德裕商行是什么地方,横行霸道的主儿呢。
她面色为难,眼睛却止不住往那箱子黄金上瞟,最后一甩扇子干脆破罐子破摔“不是咱们不给市长面子,您初来乍到想来不是很清楚,这沉香啊是霍二公子的心上人,哎呦,这可一直闹着要把人娶回去呢,要不是家里老爷子死活不干,这人哪儿还轮得着咱们使唤,二公子看着呢。”
陈宪之笑着劝她“姑姑也说了,只是心上人罢了,这人不是还在姑姑这儿呢?咱们一个花钱一个挣钱,哪儿还有旁人的事儿?就算闹起来,如何也沾不到姑姑身上,我去同霍二公子说,万不会叫姑姑为难。”
他这话就等同于向她做保了,老鸨面色隐有松动,账房先生又识时务的从怀里掏出袋银子递过去,老鸨不动声色一掂脸上瞬间就挂上了灿烂的笑“市长说的是,只是不知您要和沉香姑娘待多久呢?咱们也好回了其他客人。”
“哪儿有一下做成的买卖,人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这千金自然是买沉香姑娘一个晚上的时间了。至于其他时候,价高者得。”
陈宪之话一说完,老鸨眼睛立刻就亮了,也不跟财神爷含糊,直接一收扇子,抬手笑道“既然如此,那奴家可不敢耽误公子的春宵了,您往上边请吧。”
陈宪之被请了上去,端木集就被账房先生扯到了僻静地方“你怎么回事?”
账房先生面色不虞,看着面相老实沉默的男人“我怎么交代你的,在温家怎么做跟着小少爷就怎么干,你还教起主子做事了,经历再如何不好,入了三爷的眼那也是主子!”
“……可三爷说……”
“三爷最大的命令就是伺候好小少爷!”见他还要顶嘴,账房先生一巴掌就打上去,不料这大块头身子实在是硬,他没什么感觉不说自己手闹得生疼。
“就算他今儿去霍家把霍老爷子毙了,你要做的也是给少爷挡枪!说他杀得好,然后想办法,把人平安无事的给送回广州去,其他的用不着咱们这当奴才的操心,你给我听明白没有!”
“……是!”端木集低着头闷闷应了一声。
“听明白什么了?说一遍!”账房先生实在是不放心他,就这木头一样的脑子能在温钰身边活到现在一定是够傻,得亏他父母和兰若家里那边有关系,不然没兰若护着,早让收拾了。
“少爷说话不许反驳,少说多做,眼里有事儿,遇事儿挡枪,没事儿装死。”他背诵着兰若走前叮嘱他的话,让账房满意的点头。
“照你说的做,把少爷放第一位,听到没有。”
“那要是主子那边有吩咐,我……”他迟疑了一瞬,不放心的发问。
“那问你自己,是想留在少爷身边还是留在主子身边,”说到这他冷笑一声“当然,还要看少爷愿不愿意保你,违抗主子命令要做好事后被清算的准备。”
他说完就走了,只剩端木集还在那,仰头看着灯火喧嚣的高楼,半晌脖子酸了,才垂头丧气的回去。
自打今晚后,端木集发现一件事,他跟的这少爷可谓是成天往这紫云相揽跑。他上次跟人家说每晚价高者得,他和账房先生都以为他就快活一晚上就算了。
他们以为他就是往土皇帝霍家头上动个土,示示威也就算了,谁晓得陈宪之是真的刚。他说那句话不是给霍家留面子,是用来打霍家脸的。
每晚沉香那边竞价他都遛人家,看人来了然后开一个奇高的价格把人家包下来……纯纯摸老虎屁股的行为。
就这么干了半个月,端木集有天突然在午饭用饭时跟陈宪之打报告“少爷,我能不能跟主子那边申请护卫加倍。”
???
陈宪之没听懂他要干什么,一时没接话,他就继续说“您最近干的事风险有点大,根据我们现在的警卫来说,您还是有很大的被刺杀风险,所以防患于未然!”
“……”好家伙这是纯纯说他最近干的是在找死呢。
陈宪之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对他“好言相劝”道:“端木警卫若是对自己的能力不自信可以自己向三爷那边提申请换人来。”
“属下只是从最稳妥的角度出发,现在的人员配置确实……”
“端木警官”陈宪之打断他的话,“这里是沪上不是广州,无论如何所谓人员配置是比不上人家的。”他微笑着,脸上带着善解人意的恰到好处的温和跟他说“如果你担心有丢命的风险,不想三爷质疑你的能力,我可以代替你去同他说,保证不会怪罪于你。”
人家都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也不想让主子觉得他能力不够,还愿意代替我去承受主子的怒火……小少爷还真像账房说的一样是个好人。
“不用了少爷!感谢您体恤!属下会竭尽全力保护您的安危!您先用饭,属下去巡逻了!”
陈宪之:“???”不是,他干嘛了?哐哐给他一顿吼,耳朵都快被这傻大个震聋了。
他脸上假笑差点没挂住,看着端木集出去心里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懵。
虽然警卫头头看着不太聪明经常干一些陈宪之不能理解的行为,但他自己的计划在实施过程中还是没有什么纰漏的,顺利的如同他预料一般。
今日进紫云相揽前,陈宪之特地把端木集叫过来“霍二进去你就带人把这儿围了。”
“是少爷。”端木集敬了个礼就要下去筹备。
陈宪之有点不放心,这人的理解他真担心有点问题,于是在他出去前再一次重申“只威慑,不杀人。”
“放心少爷,属下经常跟兰姐做这个。”
“?”陈宪之质疑,不相信,甚至想换个人来干。但最后看着他信誓旦旦的 表情也只是挥了挥手“去吧。”
今日的紫云相揽依旧热闹非凡,霍二没露面,陈宪之再次顺利的拍下了沉香,轻车熟路的往她房间去。
沉香正对镜描眉,听到动静眼都没抬“来了?帮我瞧瞧这眉毛,总不得意。”
陈宪之接过她手中的眉笔,俯下身子轻巧的替她勾出轮廓,沉香狭长的凤眼中倒映出他俊秀的脸。
她看着出神探手抚上他的脸“市长生得好生漂亮,比起妾身也不遑多让。”
陈宪之描完一边透过镜面打量着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的点点头“不错。”
他不接自己的话沉香就笑,扯他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旁“大人好手艺比那些打扮的姑娘画的还好。”
“从前给自己描得多,给旁人……沉香姑娘是独一份。”他抬手替她画上另一边才起身将两人距离拉成舒适距离。
沉香托着腮瞧他不用请就自己坐去一旁自斟自酌去了,自己也乐得清净。
她不是傻的,就算第一天他来什么也不做就找自己喝了会儿酒,以为这是个风雅的冤大头。那连续一月如此,那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她不过是个饵,陈宪之真正要钓的是她身后的鱼,霍家二公子霍栩。
不过她已经少见这样知趣识礼的人了“陈市长想听点什么?妾身伴个曲儿给您下酒。”
陈宪之偏头看她笑“听闻沉香姑娘琵琶弹得好,那弹出《绣襦记》以做风雅?”
沉香脸上笑消失不见了“您这是提点奴家呢?”
常州刺史郑元和同妓女李亚仙共甘苦后终得相守。那场因家世差距而分别的恋人最后得以相守是因为郑元和高中。李亚仙容貌尽毁,为了郑元和近乎放弃了自己的所有,那样的相守……可悲。
“提点?不,这是在下学的第一出戏。”陈宪之倒了一杯酒递给她“李亚仙不是姑娘,是在下。”
沉香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陈宪之手肘靠在窗栏边静静的看着她,酒盏碎地,沉香调好琴弦“那这一曲便送先生。”
沉香手握琵琶,微微偏头目光远望似是落到了陈宪之身上,又似是落到了虚无中。她的手指轻抚过琴弦,乐音哀婉凄美。
陈宪之听着熟悉的曲调,先是笑,良久饮了口酒,辛辣刺激的液体从他喉间划过,似是当年酸涩的心情也随之而来。
“烟花门巷多阴险,红粉骷髅非誓言。……我生薄命如蓬转,兰似香焚膏自煎。锦屏空把青春贱,百岁流光箭离弦。青春一去迟暮感,桃花人面怅当年。孽冤解脱休留恋,莫听……莫听浔阳商妇弦。”
我生薄命如蓬转,兰似香焚膏自煎。
“温喻之……我唱得如何?”
“自然是好的。”那时候他只有这一个观众,他是欢喜的,有人正在的在听他唱戏,而不是用那种肮脏的眼睛盯着他,企图将他扯下戏台。
当时他想多好啊,有人会真诚的欣赏他所做出的一切,会毫不吝惜的给予自己的认同和支持。
他们谁都没提过他遭受过什么,他以为……就可以那样过一辈子,温钰不问当然是最好的,他也不会说。他不想将自己的遮羞布扯下来,将伤口袒露给所有人看,来让他们看看自己有多可怜,他不需要无所谓的同情和怜悯。
他只想让在乎他的,认同他的人记住他现在的样子,就连这样的要求……其实也挺好笑的。
当然是遗憾……是憎恶的。他什么也没留住,没留住在乎他的,自己在乎的也不见踪影。后来见过程衡时和刘璟后他才明白,原来人生来没有的,往后一辈子也不会有。
他和温钰之间,又何尝不是郑元和和李亚仙呢?不过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更大罢了,所面临的世俗也更为艰难。就只凭可笑的一厢情愿,当年的他竟然还敢肖想那样过一辈子。
他温钰啊,不是郑元和,那个为了李亚仙散尽金银充当歌郎的人只存在于文学艺术的创作中,存在于那些清高的文人赋予的泥潭中挣扎的人一丝怜悯与不切实际的期望。
他只是……众多嫖客中的那个表演的最深情的那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