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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章 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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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宪之依言坐到了他一侧,刚才被抓握的左手在桌下不自然的蜷缩着,脸上带着恭顺的笑意给他夹菜“这事儿左右不过花小钱就能解决,不过云城世家太过……嚣张,此番未曾跟政府有过交流就如此做,我这儿事儿小不过受些上边的斥责罢了。就是如此跋扈,不知后续还要有些什么行为……”

    温钰自然能听出他在给自己上眼药,将他夹的菜吃了才不紧不慢的说“放心,吞了你的加倍吐出来,少不了你的东西。”

    “有您这句话,侄儿才好放心,您尝尝这汤,听兰若说是京中聘的厨子做的。”

    温钰看他那得了好处才给个好脸的势力样就笑,拦下那碗汤“心疼你那点钱?给的时候我看爽快的呢?一张嘴死的都能让你说成活的,那人让你忽悠成什么样了。”

    “我又不像您财大气粗的,银子拿着打水漂看个乐儿,我一个被家族扫地出门的人,什么都得指望叔父您高兴施舍我一点,再说什么地方用不得钱?那么大一笔,自然肉疼。”

    他一派自嘲的语调出来,温钰不爱听他哭穷的话,舀了口汤“以后你的开支走我私账,直接调。”

    “当真?你可别拿我取乐,万一我撑场面的时候闹了尴尬,你这儿可没得安生。”

    陈宪之精神了,探手去抓他的手要一个准话“我这儿事儿多账目杂,那些明面上见不得……”

    “统统往那儿过就行。”温钰把那碗汤塞到了他探过来的手上“暖手。”

    陈宪之得了好处,也不介意他的嫌弃,笑的正高兴就着那碗汤喝了一口“……真挺难喝呢。”怪不得给他塞过来。

    他笑意不变把汤碗放远了些“还是叔父疼惜侄儿,不像旁人多是口头上敷衍两句,等占了好处再翻脸不认人,着实让人伤心的紧。对了,兰若说叔父有了别的安排,用不用侄儿去做准备?”

    温钰扫了他一眼,隐含嫌弃。似乎在说,就你准备?他走之前把他这儿准备好就不错了。

    “不必,你安心歇着就行。有事儿拨省政府电话,别被人欺负了。”

    “是,凡事听您的。”陈宪之还巴不得呢,要是真让他鞍前马后伺候指不定得给温钰搞点什么小动作,被抓了还得解释,倒不如什么也让他挨不着到时候敷衍程颂两句也算过去了。

    这话说完两人之间一阵沉默,也没了什么值得再攀谈的话,他瞧着温钰那样也不算不高兴,懒得再开口哄他。

    两人安静的吃饭,温钰吃的向来不多,端起茶漱口,也不下桌就看着他吃。

    “您要不再来点?”

    陈宪之被他瞅着难受吃着都不舒坦,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块鱼放他碗里,温钰先是瞅了瞅他,又看了那鱼一眼,用筷子夹起放嘴里了。

    他还不说话,陈宪之就又给他夹别的菜。他也不和他搭话,就自己夹的时候顺手给他也来点,硬让他又吃了一顿。

    陈宪之吃爽了搁下筷子,忍着笑的给他递了漱口的茶过去“叔父,吃的可好?”

    “你胆子是愈发大了。”他接过茶都不想喝,搁在桌上。

    “年轻人吃完了就别歇着了,出去转一圈。”他说完喊了兰若一声。

    兰若推门进来,身上换了身轻便的打扮,腰上别着枪对他躬身“主子,人点好了。”

    “去吧,今儿人都在宴席上玩乐呢,怎么说你也该去打个招呼,免得叫人说咱们没礼数,轻慢了人家。”

    温钰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我老了,不和你们去逛了,早些回来休息,去玩吧。”

    陈宪之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侄儿明白,叔父先歇着,侄儿回来就给您请安。”

    “指望着你?我怕是早困死了,去吧。”

    温钰并不拒绝,只是调笑的语调怎么听怎么是纵容。

    陈宪之和兰若带人进去的时候云城内近半数的年轻一辈豪门子弟都在那,陈宪之像地痞一般吹了个口哨“都在呢?省了再多跑一趟。”

    兰若不动声色的瞄了他一眼,想不明白陈宪之怎么和个地痞似的,这模样怎么和刘璟瞧着那么一样呢?

    “姓陈的,你这是做什么?和云城翻脸?”

    被控制的人群攒动,其中一道年轻的声音叫嚣着,陈宪之眼神好没多费劲就从其中锁定了一个衣着不是很雅观的青年,他脸上还带着酡红,显而易见的喝了不少。

    陈宪之不想和醉鬼计较,兰若也不喜欢麻烦,于是抬手往天上放了几枪,场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陈宪之满意了,清了清嗓子“我也不是奔着为难大家来的知道吧,就是最近吧有人因为赈灾粮款的事儿闹到我叔父门前了,你说这事吧,我也为难不是。”

    看着他们呆愣愤怒的眼神陈宪之真的挺爽的,怪不得温钰那么喜欢四处挑事,别人看自己不爽又弄不死自己的感觉真爽。

    “你们也知道,他老人家喜欢清净,这一个不小心给冲撞了那还了得,所以只得劳烦各位委屈一下了。”他彬彬有礼的说出了土匪一般的话“请各家派一名侍从回去,各家有几个人在这,拿粮食来赎人。就……一个人三千石?”

    “一个人三千石?你抢钱啊——”

    那人话还没说完,一声枪响躯体倒地的声音闹得人群骚动起来,惊呼尖叫声不绝于耳。卫兵们控制秩序,陈宪之歪头看向兰若。

    女人脸上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刚才杀的不是人而是猪狗一般的牲畜“不好意思,枪走火了。”

    她还知道稍微解释一下。陈宪之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没多说什么,反正他又管不了兰若,恶名怎么着也是落他身上,到时候趁机多敲温钰一笔。

    “活人三千石,死人两千石。一时拿不出来的写借据,三天后我亲自上门拜访。拿钱买命了诸位。”

    他寻了个干净的地方一坐,那语调仿佛在和他们打商量一般,好说话的紧。“鄙人等诸位一个时辰吧,家中叔父等我回去请安呢,我这儿可耽误不得,大不了到时候少要点图个方便,就是诸位到时候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体面我就不知道了。”

    “不是,特派员,你这样做和土匪有什么区别,现在是民国是有法的,你这样的是违法!我们可以去省政府告你的!”

    陈宪之瞅着那位壮士,走过去蹲下和他平视“土匪?我?兰若,你跟诸位好好说说他们干的高雅事,让我学学世家大族风范。”

    “程家旁支政府负责押运粮草的官员侵吞四县赈灾粮款,殴打羁押数名讨要粮草的平民,并向其家属索要五千石的赎人费用,并直言拿钱买命。”兰若冷淡的话像是为他们下了死亡判决。

    陈宪之的枪拍在他脸上,一下下丝毫没留情“一人一天一公斤粮食,一石足够一月,向灾民勒索五千石,好样的。”他站起来扫视他们一圈“不好意思,因为诸位家族的壮举,陈某只好自己掏钱给你们收拾烂摊子,但是我这人小气,特别是对钱。我这儿的要求是借一赔百。委屈着了尽管往上告,告倒我算你本事,告不倒让我抓着,我让你看看我本事。”

    那边偃旗息鼓了,亲兵们就能安排服帖,兰若和陈宪之一人抄着一把枪蹲远些的地方偷懒。

    兰若叼着根烟瞅着他那吊儿郎当样没忍住问了出口“你之前不是这样的,跟谁学的。”

    陈宪之手上转着枪翻了个白眼“你主子不乐意看而已。”

    温钰不乐意看,所以他得装成他喜欢的模样,藏着掖着好让自己像个人。他本来就是活在泥里的人,被人拽了上去,于是患得患失,唯恐那人又把他扔下去。所以努力扮演成他喜欢的样子,祈求着生存。

    面具戴的太久了,连自己本来的模样也快忘了个干净,让旁人还能说一句,你本来不是这样啊。什么是他本来的样子?

    “你躲远点抽,我待会往他跟前凑,他闻着了我还得解释。”

    “……哦。”兰若撤了两步躲他远点,又看他不时瞟过来的目光,把烟盒往他那边递递“来根?”

    陈宪之不知道付出多大的毅力才把眼神挪开“不,我去看看那边。”

    “他又不会吃了你。”

    “他万一再瞅我哪儿不满意了整我一遭怎么办?你那主子……呵”他嗤笑一声不等兰若再诱惑他,一溜烟跑远了。

    陈宪之本来烟瘾很大,其实主要是大烟,在陈家年岁还小的时候染上了很重的瘾,醉生梦死的那种感觉让他沉溺在足以逃避现实的虚幻中。

    但广州禁烟,特别是温家。被抓到就是挨枪子,温钰对那东西可以说是深恶痛绝。所以陈宪之瞒了很久,他不想死……但他戒不了,直至瞒不住了,他在温钰面前发病……

    他记不得那张过于稠艳的脸上的神色,是厌恶,惊讶,亦或是恶心……记不得了,太模糊了。

    温钰没有杀他,他只是将他绑起来,坐在他身旁等着那段时间过去,任由他哭喊挣扎,哀求谩骂,整个过程没说过一句话。

    相较于陈宪之,兰若对于那段时间的温钰留存有更多的记忆。

    温钰不喜欢大烟来源于他的父亲,温家上一任家主。洋人发动战争之前就已经在售卖大烟了,广州作为当时的窗口自然是首当其冲,最有权势的温家不可避免的被渗透其中。

    温钰少时时常见到云烟雾绕的样子,那种烧焦的酸臭味简直深入他的骨髓,让他闻到就犯恶心,那种酸臭味所伴随的是无能且荒诞的“大人物”的奢靡。

    他看他们上一秒衣冠楚楚还像个人似的,下一秒就可以为了那一口烟变成跪地乞怜的狗。

    那样割裂的人性啊,那几乎将温家这个大世族变成洋人手里工具的东西……他让温钰也心生畏惧。

    是以当他扳倒他的父亲掌权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温家所有的烟具搜刮出来扔在温家祖祠前,充当他继任礼的庆贺。

    温家任何一任家主都没有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他站在祖祠前指着那堆燃烧的烟具,那些哭喊哀求的已经沦为欲望的奴隶,那些自诩为“上等人”的贵族们。

    他说“温家世代尊崇,数百年荣光,被一块大烟毁得不成样子。百年大族……简直荒唐。”

    他仰头看着富丽堂皇的祖祠最上方是温家最初那一辈家主,威严刚正的眉眼冷冷的注视着他。向下看,祖祠最中央上是一块尚未描金的牌位,上面雕刻着他的名字。

    “我想生逢这乱世,再秉持着什么良善的原则未免好笑了。后辈不才,今儿请诸位祖宗们见见血腥,如果您们怪罪,那就诅咒我趁早死,好下去受教。”

    他言语中尽是对祖辈的轻慢,对鬼神的不敬。十几岁的少年人,不是温家继任年纪最小的家主,反而是温家历史上手段最残忍的家主。

    温钰在继任当天在温家祖祠前亲手枪决了包括温家宗亲和温家家奴在内的几十人。余下吸食时日尚浅的通通被收押戒烟。

    兰若跟着他度过了那段血腥的时光,那段时间她睁开眼不是杀人就是看着那些失去理智的主子朋友们,在苦痛中挣扎。

    能戒的活了下来,戒不了的就在欲望与理智挣扎中亲手了结了自己。

    陈宪之发病是她没想到的,温钰当时很上心他,因为这孩子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中西学问都是如此,尽然在陈家没接受过多少正经教育,来温家后却并不比自小在学堂的公子们差。

    温钰喜欢他,就像喜欢一个聪明的小动物,何况他生得漂亮,性格虽孤僻倒也识时务,知道谁是惹不得的,养在身边陪着取乐是很招人疼的。

    他发病的时候兰若就站在门外看着温钰冷静的用娴熟到不需要大脑活动就能做出来的本能反应冷漠的将人绑了起来。

    他手上的枪抵在那张他曾经无数次轻抚过的脸上,少年清冷如皎月的脸因为欲望变得狰狞丑陋,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打湿了头发,湿湿嗒嗒的黏在脸上,和眼泪混杂在一起,狼狈至极。

    “我……我不想……想死……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别碰我!别碰我……别…”

    “谁救救我……救救我…”

    他显然已经进入了梦魇,意识模糊到将梦境当成了现实,他用尽全力挣扎着想摆脱绳子的捆缚,却只是徒劳的。他的胳膊上鲜血淋漓,被粗糙的绳子勒出的血痕和疼痛并没有让他清醒,反而挣扎的愈加激烈。

    温钰的枪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他陪着他坐了一晚上,看着他不断被折磨昏迷然后再苏醒发狂,如此往复数遍。心就像冷过千万遍一样。

    温钰后来为什么没杀了他兰若没问过,她自己有些猜测,这凉薄到一种境界的人,可能是从这个孩子身上重新窥见了那个弱小的无能为力的自己。

    但这种末微的同情心实在是太少了,而她的主子确实是一个喜新厌旧很快的人,他留他一条命让他去戒断这种瘾,不会除了表面上的关怀再多付出心力。

    寻花问柳的温三爷在青楼里被抓个正着时,手上还拎着杯酒,他含笑的眼睛看向那个瘦削的少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着了风如何?”

    瞧啊,他向来是习惯在他面前扮演这种温情的人设戏码。

    陈宪之的身子弱到一种难以维持的境界,看过的大夫都摇头,他当时的状态就像是一尊破碎的瓷器,受不得一点意外。拿着数不清的金贵药材才吊着命。

    气血虚亏,身体几乎没什么抗性,一点感冒都会引发数不清的并发症……好像除了摆着好看陈宪之再没有别的用处。

    “温喻之,花酒好喝?”

    气氛一下子凝滞了下来,包厢内小倌们玩笑的声音和丝竹声一下都没了动静。

    温钰摆摆手示意他们都走,微醺的酒意有些上头,他靠在榻上看着眼前瘦削的少年笑了一声“没大没小的样子,你管的太宽了。”

    话这样说,他伸手去牵他的手将人带到了榻上覆他的唇“花酒到底不如自己留的酒。”

    他将自己的头埋进陈宪之怀里,闻着他身上清新而缓的竹香,这时温钰才从虚伪的温柔体贴人设中脱离出来。认真的思考这个宠物的归处,和如何再次养好他。

    他亲自接手了陈宪之的戒断工作,虽然并没有实质性的帮助,但好歹底下的人更上心了点,不会有人突然发莫须有的同情心去给他一些那东西。

    就这样挣扎了一年吧,又补又亏的凌迟着身体,陈宪之终于是摆脱了大烟,身体也垮的可以了。

    温钰的厨艺就是当时那段时间练起来的,陈宪之过于挑嘴,吃的东西又讲究颇多,温钰当时也是真上心,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亲自去做。

    别说话还真有点天赋点在身上,做的像模像样的。往后一有闲心或者陈宪之卖个乖哄两句,隔三差五能吃上一顿。

    他们两个保持了两年多的不清不楚的关系,你要问温钰他们是什么关系,温钰也答不上来。

    你要说图这个人吧,他统共也没睡几次,算不得他身边人。你要说图别的什么也说不上,虽是聪明也不过较常人有些天赋,对于他这种已经可以退休的人来说倒也不算什么。

    最后好像他只是享受陪伴他挣扎求生的那种过程,他唯一得到的好像是一个比曾经更好的陈绎,仅此而已。

    他看着那个孩子身体一点点好转,精神上的烂肉被剜掉纠正,他教他读书知礼,识人办事。看着他越来越像他,愈发依赖他。

    怎么说,他享受到了那份豢养的过程,于是在陈宪之问他,他们是什么关系的时候。他回答他“继任者。”

    他不吝啬于去称赞他,纵容他。对温钰来说陈宪之的存在比温家这些和他徒有血缘的庸人更具有意义。

    但一个继任者总归是太过于敷衍,温钰一手包办了陈宪之的冠礼,在温家宴请贵客的正堂上,喊来了众数名流来参加。

    他坐在主位代替陈宪之那人渣爹亲手帮他加冠。

    “子卿?”温钰斜了一眼陈父“陈大人就给我们家少爷起个这么庸俗的字?”

    陈父“也算出自姑布子卿之典,小儿聪慧布衣卿相自然不得落俗套,三爷觉得有何处不美?”

    “卿相?终为人臣子,自然不美。”他这话说得大逆不道,在场之人没人敢搭话,他扫过他们一圈“字嘛,终归要跟人一辈子,叫宪之吧。”

    陈宪之,要成为越过温喻之的人去,他养出来的鹰隼,要比他飞到更远的地方去。

    温喻之啊,同的自然是谕,温家野心深重,不臣之心又岂在一载朝夕,若非前辈资质实在愚钝,这王朝能否存续至今倒还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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