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章 风起
陈宪之还睡着,温钰说去歇一会儿,兰若就来问话“主子,政府那边遣人来问小少爷什么时候去一趟,程颂打来电话问了。”
温钰折了手上的烟嗤笑了一声“她是来打听陈宪之有没有死在我手上吧。”
“只是问可曾到任了,吃住可否习惯,像是朋友闲谈并未说过其他的。”
兰若一板一眼的回道,并不发表自己的看法。
“她和陈宪之差不多大吧我记得。”
“是的,年二十四,乙未年生人,比小少爷小四个月。”
“年轻人啊,这么看来程督抚还是年少有为,我二十四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他语调轻慢隐含打趣,放松下来的眉眼带着些和温的模样,他像是一个长辈在谈起惊才绝艳的后生,那种咏叹调似的语气有些肉麻。
兰若并不能理解自己主子的恶趣味“那年……”
“行了,我乏了,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就行,你也歇会儿,让人照看着。”
他并没有兴趣听自己的创业史,摆了摆手往侧房走散漫的语调隐隐透露出几分不耐,兰若对着他的背影行了个礼,去打发来人。
陈宪之几日都在低烧中反复,神志不清的睡了多日,温钰时常爱在他身边坐着,瞧着青年不过几日就瘦削的不成样子的脸陷入沉默。
这几日全靠着静脉注射葡萄糖和一些流食勉强维持,这种办法云城的西洋医生没人敢用,只能温钰自己亲自来,他彼时还有些略微的庆幸,自己虽然养老了,但好歹这几年还关注着些国外技术。
陈宪之终于摆脱混沌的黑暗后,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兰若,侍女沉默的拿着温热的帕子给他擦着手。
刚开始她并没有注意到他醒了,因为外面男人的声音实在是有点醒目“治不了你穿这身衣服做什么?要我连皮和衣服一起给你扒了?!”
“还有你,报应?你要再张嘴胡说,我就让报应立马落到你身上……”
“……”
兰若仿若未闻已经习以为常到把这当背景音乐了,随着陈宪之昏迷日久温钰的耐心也越来越少,发火是常有的事,首当其冲的就是医生。
陈宪之生生让他骂清醒了,艰难的动了动手指,张嘴想说话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不过细微的动作就已经让兰若注意到了。
她猛的抬头看他,陈宪之习惯性的想对她笑一下,没笑出来,有点尴尬了。除了眼珠能动其他动作对他来说还是有点艰难。
兰若是没管他尴不尴尬的,迅速出去喊温钰“主子,小少爷醒了。”
陈宪之听着外面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步履匆匆的脚步声向这个方向靠近,他有些厌烦,不大想和他虚伪与蛇。
温钰略显憔悴的脸映入他的眼帘,平日向来体面的温三爷这副样子少见,他这样想着,但他也只看了他一眼就合上眼。
“醒了就好,兰若端东西过来。”
温钰不在意他的无视,握着他的手,微凉的触感传达到手上,所谓实感到他身上使恍惚的精神安定下来。
温钰扶着他坐起,肩膀上撕裂的痛感让他本就没什么人色的脸更是难看,泛出不正常的青白色。
寡淡无味的米浆,陈宪之吞咽的困难,喉咙像是被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着,他只喝了一口就不再张口。
温钰知道他的毛病,不为所动的舀了一勺凑到他嘴边,陈宪之闭着眼不看他,温钰就捏起他的下巴往里生灌“咳咳……”
他被呛得咳了起来,那声音仿佛要把肺一起咳出来才作罢,温钰给他擦了脸上溅到的米浆,又舀了一勺凑过去。
“你自己选。”
要么自己老实喝,受完这一会儿罪就完了,要么他就生灌,不光喉咙疼还得扯动肩膀一起疼。反正陈宪之的洁癖不会让他把塞进嘴里去的东西吐出来。
“……”
到了喝完了,陈宪之整个过程被折磨的大汗淋漓,既是疼的也是气得,气血上涌让他脸上带了些血色。
喂完东西,温钰也不走,陈宪之也懒得赶他,两人就这么一个靠着床,一个坐在椅子上互相尴尬对坐。
“叔父有事?”陈宪之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响起,他疲惫的抬眼看他打算早点把人打发了。
温钰顿了一下“无事,只是问你是否愿意回温家。”
“我以为……嘶……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您是不会浪费时间的。”
他扯动了伤口,一下没忍住呼痛出声,看温钰的眼神没什么情绪 仿佛只是单纯的针对他这个问题回答。
“为什么要回去呢?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我以什么身份过去呢?叔父,我已经可以自己过得也不错了。”
温钰笑了一下“也是,你不适合住在笼子里。”
“如果您告诉我……您是因为当年放弃我后悔了,我也许会有些快意。”
“那些话对你现在也没有什么意义。”温钰说“你已经放弃掉当年的样子了。”
“对啊,想生存下去……是那样艰难。”
陈宪之合眼赶客“叔父请吧,侄儿太累了,不想失礼。”
温钰点了根烟,寄云倒在他脚边。他仰头缓缓吐出烟圈。
陈宪之这场病闹了很长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但他显然是不想那样耽搁的,权利和地位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于是等他能下地后就片刻留不得去了政府那边,刚开始还稍好些,知道顾忌些温钰,到后来越来越忙,数日见不到人影。
不过温钰似乎是近日又有灵感了,多数时候为了那些似有若无的灵光一现整日整日枯坐在屋内,也没来找他麻烦。
兰若早就习惯了他这样的状态,没有丝毫慌乱的接过了温钰手头上的事物,比温钰在时料理的还要好。更多时候温钰做一件事会根据自己的心情,而兰若则是完全出于温家的利益考虑,这也就导致了,陈宪之和程颂很不好过。
他和程颂联手的行刺裴宿事件明面上是被压下去了,不过裴宿是温钰手底下扶上去的傀儡,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放过的只有陈宪之一个人,至于他手底下那些和程颂?反正他不在乎。
陈宪之留在京中的人,在兰若的监办下折损殆尽,程颂来的几封电报也显示出她那边也碰到了大麻烦。
陈宪之捂着抽痛的心口,面色惨白,头抵在桌上冷汗浸湿了西装内衬,他感觉自己仿佛要被生生憋死,连呼吸也办不到了,那日死亡迫近的窒息感死死的扯着他的心脏,撕裂感让他的眼泪混合着冷汗滴落在书桌上。
黑暗潮水般裹挟着他,寸寸将他吞没。陈宪之甚至连求生呼救都不能办到,如同溺水的人发不出声音,清醒的看自己在其中沉沦。
最后,他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陈宪之看着医院苍白的墙顶,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和不要钱一样往他鼻子里灌,身上那种窒息的痛感已经不见踪影,就是手脚发软没什么力气。
他叹了口气,憋着一口气打算起来,还没动作就被一道轻佻的声音闹得一口气泄了个干净,手腕撞到了旁边的护栏上。
“别忙了,安心躺着。”
温钰看书间隙瞥见他的动作说了一句。
陈宪之震惊的歪头看过去,温钰半躺半靠在病床上拿着本书看,修长的手上扎着输液用的塑料管,一瓶药在上方。
仔细一瞧他脸色也十分苍白,唇色几乎没什么颜色,头发也不像平时被打理的十分顺滑,有些散乱,身上穿着蓝白色的条纹病号服,整个人的压迫感弱了下去,只道是有了几分病弱美人的架势。
“您这是?”
温钰还没回他的话,外面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是兰若的声音“三爷,奴婢能进来吗?”
“进。”温钰懒散的语调和平时没什么区别,陈宪之识时务的闭了嘴,安生躺着装死。
兰若手上拿着温钰替换的药瓶,放在一旁的柜子上,身后跟着几个亲兵手上皆是提着个体量甚大的食盒进来。
“这是从云城几个酒楼中挑出来的,三爷将就着用,府里兵荒马乱的也就没让厨房再准备。”
兰若对他说道,温钰点了头后她才转头问陈宪之“小少爷,奴婢扶您起来。”
陈宪之求之不得,接着兰若的手勉强坐起来,兰若贴心的在他后背给他垫了两个枕头。至于为什么是两个,因为温三爷那边是个超级大的病床,上面光是靠的就放了不知道多少个,兰若从上面拿了两个闲置的。
陈宪之这才能看全温钰那边的待遇,病床足有自己这边三个大,上面的东西哪儿是病床的规制,说是酒店高级房间的大床他都信。
自己这个单人病床倒是像匆匆搬进来的和这病房格格不入,病房里形制漂亮的青花瓷上插着鲜艳欲滴的花,唱片机放着不知道哪个西洋国家的唱片,手边柜子上放着洗净的草莓桂圆等诸多水果拼凑成一个凤凰模样的果盘,一面墙被辟成了落地窗,明净透亮,窗外是医院后方修建的花园,梅花纷纷扬扬的随着雪飘落……这哪儿有住院的样子。
陈宪之的视线被温钰抓了个正着,温钰看着他问兰若“我刚醒没多久,你也没个影子,他是怎么回事。”
兰若指挥着亲兵将食盒里的东西分成两份,亲自区分二人的口味进行调换,闻言丝毫没有给陈宪之隐瞒的打算“身体负担太大,前段时间受惊的高热伤了根本,本来身体就不好,有些心脉受损,需要静养。”
“……”盯着温钰的目光,陈宪之的嘴动了动到底没顶嘴反驳。
但温钰一反常态并不多做评价,只是说了句“家还是要回的。”
兰若并没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癖好,她只是顺嘴“哦对主子,医生把葡萄糖给您准备好了祝福您按时挂。”
陈宪之本来避开温钰的眼睛一下就落了回去,有一种你也没干好事的幸灾乐祸的样子。
温钰把拳头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警告兰若闭嘴,兰若识相,迅速的将两人的午饭摆到了面前。
陈宪之这边菜色清淡,除了病的原因多数也是和他口味有一定原因,温钰那边菜色倒也大差不差,不过他惯常喝的鸡汤里面配料比陈宪之这边多加了红枣和阿胶,旁边多了道他平日里碰都不会碰的牛肉。
两道补气血的菜,加上温钰那难看的脸色和前几日灵感上来的事情,温三爷应该是画画入迷了,低血糖晕了送医院了。
这在温家也挺常见,不过没进过医院,温家的医生大夫会自觉把家主照顾好,闹这么大是头一回。
两人面前每人八道菜,不过温钰那边的更加精细,还多了两个汤,陈宪之这几天没怎么好好吃饭,沉默的抱着碗往嘴里塞饭。
温钰只吃了几口饱腹就搁下了筷子,端着茶漱完口就饶有趣味的看着陈宪之吃,陈宪之面前的菜被他挑拣着吃完了几盘主食,只留了配菜在那。
碗里的饭也添过两次,看他动作不停的样子温钰觉得好笑,指了指自己这边没动的几个菜“给小少爷端过去。”
陈宪之看着端过来的那盘鸡肉,脸上有一闪而逝的嫌弃,不过也没说什么任由兰若放了,于是温钰眼看着他意思的夹了两筷子,实则是借着夹菜往边上推远些。
这道菜从陈宪之吃到结束,也只被宠幸了那两筷子。
陈宪之搁下筷子一抬眼就看见温钰托腮看着他的模样,病西施弱柳扶风似的模样让陈宪之条件反射的打了个寒颤,眼含警惕。这西施可是能活活打死个壮汉的暴力分子。
“你胃口不错,心情很好?”
“……”废话,盯着人看了半天当然能看出来,可他心情好是不会给他亲爱的叔父下面子的“叔父说笑了,侄儿挂心您的身体怎么敢心情好呢?”
心情不好吃一个小时,你心情好是不是就是要吃我席了。
温钰漂亮的眉眼弯着并不在意他的敷衍“你往常在府里吃那样少,能吃是福,还是太瘦了。”
那场高热将陈宪之本就瘦的体量尽数吞了下去,本来还有些肉能被人说一句身量修长匀称。现在好了,两颊的肉都没了,当真成了清瘦的模样,温钰每次瞧着都担心他活不了多久。
“……知道了。”他应了一句,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没有。
“哦对,有人送来了辆车,以后叫人开着送你去政府那边。”
兰若将车钥匙送到他面前,他挑挑眉“奔驰?”
温钰财大气粗的随手送了几千两白银过来,让陈宪之心下有些不安,倒不是因为收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对温钰良心不安,只是无利不起早,谁会在这种内阁总理被刺杀这样敏感的时候这么明目张胆的往温钰这边贴。
“旁人拿来孝敬您的,瞧不上就扔我这儿来,只说到时候我怎么跟旁人解释。”
他玩笑般说了一句,抬手又给他扔了回去“这样贵重的物什我可用不起,叔父自己留用吧。”
“不是什么好东西,给你了也便给你了,代步的东西罢了。”
温钰说完这话陈宪之脸上挂满感动,才把东西接过来,假的可怕,温钰却很受用。
温钰这样说,想来那人他并不是十分满意的,那就是还在等,等京中的消息,等裴宿的消息。裴宿的作用还没被彻底发挥出来就已然被陈宪之和程颂先下手为强了,倘若他命大活了下来,彼时手上的实力恐怕也已经被人蚕食殆尽了。
他对温钰所值几何还另说,当务之急还是先将这头的家伙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