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起始
最开始的陈宪之还不是这样的,现在的青年成熟,稳重,温文尔雅,是会被那些古板的老家伙争相称颂的雅士,完全看不出一点当时冷淡的过了头的少年的影子。
他清楚的记得陈宪之刚被他留在温家的时候那副样子,他开始是有些紧张拘谨的,他经历过的事让他对人的欲望有一种近乎于直觉的敏锐,他畏惧温钰,畏惧他的权势带给他的压迫感,也畏惧那些尚未到来的东西,比如,未来的生活,虽然他觉得不会比他在陈家更糟了,但……谁能打包票呢,毕竟温钰是个连他那父亲都在讨好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合了这位温三爷的眼缘,也许是他被他们追捧的犹如皎月的气质,或许是这幅漂亮的皮囊,这样总归是不坏的,因为他正年轻,这两样东西总不会过快的消失,伺候一个人总是要比一群人要好的,哪怕温钰不再需要他,也会扔给他一处安静的地方,好过回去,受折磨。
可当时温钰只是将人留了下来 没做些什么,他当时虽然有些半退休的状态,但是到底管着不少事,他记不清什么事了,缠了他有月余,早将这个留下来的家伙抛在了脑后。
等到他回到温家,碰到人的时候还有些讶然,少年过于瘦弱的身上穿着靛青色的长衫,手上拿着本很古旧的书,步履匆匆地远离私塾下学的温家小辈们,像是刻意的躲避旁人的视线。
“这是您上次说留下的陈家小公子,您没过问过,手下人便没多管。”
当时兰若目不斜视地向他做着报告,随口一句带过了他几个月的事。
前一个月没出过门,他像是很能静下来的样子,只是时常描摹院子里挂着的画,和铭刻的石碑,等到全处理过一遍后,没事做,便很小心的去向服侍他的人去要一些书,下面的人记挂着温钰便也顺着他,后来见温钰没露过面,便只当他将自己抛在了脑后,来看温家小辈们读书。
温钰瞧着少年的背影,又派人把他喊了回来。
陈宪之回来时手上已经没有那本书了,规矩的很,寡淡的语调同他问好。
“你想和他们一起读书?”
他问了这样一句话,少年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里是一种平淡无波的宁静,他看了有一会,才摇头“不想。”
那种宁静让当时的温钰记住了他,不再是对于当时要人来时的那种短暂的兴趣,而是艺术家对于未经雕琢的璞玉那种源自内心的热情。
于是他的耐心便出奇的多了起来。
“那便不和他们一起,兰若,去请几个老师,去他院子里教。”
兰若走了,他便慢慢地在温家转,少年跟在他身后,也不怎么说话,只是跟着,仿佛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来感谢他,尽然他什么也没表示,像是不习惯别人的好一样。
好在温钰也不在乎他无意义的道谢,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话。
“多大了?”
“刚过17。”
“先前读过书吗?”
“……认得几个字。”
那便是读过一些,没有去书堂,也是,陈远道何必浪费心力让个玩物出去露面。
温钰不再说话了,站在庭前看着花圃,其间多是温家旁人种下来供给那些小辈赏玩的,家奴在打理,他是不常过来的,于是那些小辈们见了便凑过来见礼。
温钰平和的点头,全当是知道了,他没多理他们,那些小辈也不敢如何和他这个家主亲近,不多时便没了人。
“花是最没用的东西。”
他的话让陈宪之低垂的眉眼颤了颤,他低下了头,不出声。
“我身边不缺那些观赏的小玩意,想看一些更漂亮的东西,陈绎,好好读书。”
他说完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在摸一只小动物,察觉到他的僵硬和抗拒后笑了一声便走了,独留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看了一晚花圃。
次日温钰外出沪上,便听兰若说陈家那小子今早主动去问她拿书,兰若对此的评价是“是个胆子大的。”
“是吗?我瞧着还是个怕生的小家伙。”
温钰笑着对兰若说“把温家藏书馆的钥匙给他配一副,好生照看着。”
兰若木着一张脸,瞧上去比他这个奔三的人都要老成几分“为什么是他?”
她很少过问温钰的做法,因为她的主子表面上修雅端方,瞧着是个人,本质上还是专治独裁专断的家伙,不喜欢别人的质疑,也懒得同旁人解释,而事实证明,他总是做出最好的选择,久而久之,兰若养成了不去探究的习惯。
但对那个孩子,她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太漂亮了,她说的不是那张脸,而是他藏在皮囊下更深层次的东西,以她对自己主子的了解那种东西对他的吸引力几乎是致命的。
“我还没养过鹰雏。”
温钰懒散的眉眼弯出漂亮的弧度,阳光撒在他脸上映照出了期待的神情,“我想看他高飞的样子,他会是我最漂亮的作品。”
陈宪之是谨慎的,他自然不会以为温钰讨他过来是养儿子的,他很少出门,不去招惹温家的任何人,每日除了应付夫子的课业便是读书写字,这样过了半年温钰才回来。
他便更少做些什么,但温钰来他这里转过一圈后,又让人把他的东西搬到他那个院子里。
陈宪之跟着兰若来到他屋子的时候,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去乱看,可他故作镇定的样子实在让温钰觉得好笑,到底年岁还是小,又被陈家养在深宅里,这些缺点还要慢慢改。
他冲他招手,示意他过来坐,温钰坐在树下的躺椅上,他过来也没有坐直的打算,旁边只摆了两个矮座,没有给他坐的地方。
“怎么?给我挡光呢?”
温钰调笑的声音让他身子僵了僵,而后乖顺的坐在了躺椅边的地上,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怕我?”
“……畏惧。”
他畏惧的是温钰这个人吗?不,是他手里的权势,是他手里可以轻而易举改变一个人命运的权势,那样东西他畏惧而又渴求,那时的他还不清楚,他渴求的不是权势,而是平等的站到一个人面前的地位。
温钰的手放到他的下巴上,用不容置哙的力道将他的脸抬起来“你有张很漂亮的脸。”
这句话很多人对他说过,他的父亲,哥哥……恩客们……他很轻的“嗯”了一声,等待着他的下文。
可温钰仿佛让他逗笑了“去看看自己的屋子吧,喜欢什么让兰若给你添置,别怕人。”
他像是在安抚一只刚被挪窝的小动物,显露着温和的面目意图让他放松下来,像是个慈爱的长辈。
屋子的布置很清雅,素净却并不寒酸,他常看的书被稳妥的摆在了宽大的书架上,临摹的字挑了几副好的挂在了一旁,君子兰摆在案边,还有一副玉制的砚台。
“是三爷的,用不到便送来了。”
兰若见他的目光停在上面,随口解释着“不过别太随便了,它被三爷摔坏了一个角,御制坏了要问罪。”
整个屋子布置的让他很舒服,他踟蹰了半晌,在兰若检查完要走时才问道“还会有人来教我吗?”
兰若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回道“当然,三爷起的很早,不会被你们打扰。”
陈宪之点了点头,向她行礼道谢。
兰若受了他的礼,见他没别的问题便走了,她是头一回见搬来主院没过问温钰的人。
快晌午的时候,侍女来请他去主屋用膳。
他到的时候一个中年人从主屋里怒气冲冲的出来,或者说中年人也很不妥,他头上的白发几乎已经与黑发呈现出半分之势,脸上的皱纹让他整个人显得严肃。
给他带路的侍女对男人微微躬身“老爷。”
“又养这些腌臜玩意,多少都不够他玩的。”
男人只是扫了他一眼很快就移开,像是怕被脏东西污浊了眼一般“温家不留后,整日同这些东西厮混,简直混账。”
“怎么回事,喊你来吃饭又被什么东西绊住脚了。”
温钰不急不缓的从屋内走出来,侍女不顾男人难看的脸色恭敬的对温钰行礼“回三爷,老爷见了陈公子多说了两句,便耽搁了。”
“父亲啊,半截入土的人了,何苦欺负个孩子呢。”
温钰笑着将人拉到身旁“哦对,前几日大哥托梦给我说他很是思念您,我看您退休后也挺清闲的,不若去看看他?”
男人的脸色骤变“混账,整日同男人厮混,这些腌臜东西……”
“兰若,”温钰脸上的笑依旧挂着,不过在陈宪之眼里却有些阴郁,他打断了男人的话“把他拖出去。”
兰若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冒犯了老爷。”
话这样说,手上动作半分迟疑都没有。
温钰没了兴趣,牵着他进了屋。
陈宪之一直很沉默,温钰倒是没受什么影响的样子,很有兴致的给他夹菜,问他喜欢吃什么。
“你太瘦了,病弱。”
陈宪之手微不可察的僵了一瞬,有些阴郁白的脸色很不好看,“三爷说的是。”
温钰倒是觉察了他的情绪,笑着同他打商量“我这吃的好,每日多走两步过来用膳如何?”
“……”陈宪之看着他温和的脸,笑了一下“多谢三爷厚爱。”
这是温钰第二次见他笑,第一次是他将要算计那个旁系的时候,充满了恶意,这次便充斥着温驯讨好的意味。
很漂亮,很惊艳,像带着毒的花。
下午陈宪之没能回去,温钰问了他些学的东西,他看得出来温钰很不喜欢那些东西,每当他说起论语之类的他便一副恹恹的样子。
但温钰在很多东西上的见解让他很有启发,包括他不喜欢的论语,他也能讲出很好的东西,到后来陈宪之便伏在案边,一边听他说一边记。
温钰看着好笑,也由着他,顺着他放缓了语速,让他能记得清楚一点。
兰若来上茶,温钰才停下,接过茶盏“年纪大了,让我歇会。”
陈宪之这才惊觉麻烦了他半晌,有些窘迫的道歉“麻烦三爷了。”
“小事,”他还是带着笑的,啜了口热茶“喝茶吗?”
陈宪之犹豫了一瞬,便要点头,温钰却说“年岁小还是少喝茶的好,去将陛下送来的蜂蜜给他泡杯水。”
兰若又听命下去了,陈宪之规矩坐在案边,眼睛避开温钰打量的目光。
“你觉得在温家如何?”
“……很好,多谢三爷。”
“别急着谢我,住了快一年了,先说说你在温家听了些我什么。”
温钰吗?他肯定是听了不少的,能说的……估计几样。
看他脸色不好,温钰笑着安抚他,“没关系,你随便说说你的想法就好,我肚量没那么小。”
“您……是个很优秀的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直视他的眼睛“外出留学,学医,后来接手家族,您的成就……是我对您最深刻的印象。”
“说话不说全就没意思了,”温钰搁下茶盏,看着他的眼睛“我杀了我两个庶出的兄弟,肢解,因为他们碍了我的眼,蒙蔽圣听,换了三任总督,私自同洋人通商开关,在广州豢养重兵,地方勾结,结党营私把持朝政,荒废奢侈,开办西洋学堂,兵工厂,割据独立,迫害异党,阴晴不定,手段血腥,豢养男宠,这才是我做的事。”
温钰看着他低头的动作,继续说“我能做很多事,帮你摆脱你的家族,帮你从污泥中站起来,走到别人站不到的高度。”
陈宪之跪了下来,俯身的动作带着轻微的颤抖,那不是害怕,是兴奋,他掩藏着眼中迸发的恨意“为什么是我?”
没有问他想要什么,只是问,为什么是我?
“我想看亲手养大的鹰较于驯服的会不会飞得更高。”
陈宪之不明白温钰这样的人,可他还是抓住了这个机会,他要活下去,付出什么也无所谓了,等他站到高处,他会让所有人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