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叔父
陈宪之扔了手套,较往日无甚变化,独一人去前厅,又下起了夜雪,行于风雪中,被刺骨的寒风吹着,他却旁若处身于当年那湿热的晚夏。
“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让守在门口的小厮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陈宪之的大脑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头上划过热意,眼前昏暗的景物瞬间变得朦胧。
他抬手抹了把眼睛,却越来越模糊,手上刺目的红让他的手顿了顿,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有人狰狞的脸一下靠近,扯住他的衣领“妾生的贱种罢了,让你娶温家的小姐,是瞧得起你,你倒是清高,学你那娘来个宁死不屈。”
他突得一推,他撞到桌角上,背上生痛,胳膊上被碎瓷片划出几道细长的口子。
他是怕疼的,特别怕疼,可那天的屈辱比疼还让他印象深刻。
总是这样,低到尘埃里,哪怕曾经被人高高捧起过,最后也是如同玩物一样,被人毫不留情地扔下来。
无尽的永夜中羞辱与疼痛,瞧不到未来的光景,可陈宪之忍了那么多年,就不想忍了。
抬手就将砚台砸到了那人脑袋上,玉制的砚台碎了,里面的墨汁与鲜血混合,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抬腿踩住他的二哥,高高在上的正妻之子的咽喉“殊荣给你好不好啊,傻逼。”
他看着他惊恐哀求的样子,忽然就觉得很没有意思,于是他松开了,任由冲进来的下人将他拉开。
他陈宪之有什么呢?空读数年的书,一张还不错的脸,一个脏到骨子里随时会透出污水的家族,一条不被任何人关注的贱命。
他辗转于众多令人作呕的所谓名流的床榻,来为自己搏一条生路,活下去的生路。
他厌恶极了,所有人都爱看高高在上的明月被污泥侵蚀的戏码。
他演尽了自己的前半生,以被践踏的骨血和自尊为路,爬到所有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而他的后半生,也终会带着面具而活,如同戏子。
喜乐伴奏中,他如同奴隶一般,被人押着走进喜堂。
他挣扎着,被绳索捆缚的双手鲜血淋漓,无人可见他的情绪,所有的来客都在赞扬着歌颂着所谓“佳人”的登对,所谓才子和佳人的天作之合。
讽刺吗?他的嫡兄们啊,他的恩客们啊,以一种极惋惜的眼神看着他,却依旧含着笑,用手逼迫着他跪了下去。
屈辱……难堪。
那个晚夏的黄昏在他的记忆中,从始至终都是大红色,带着种不祥的预兆,可他依旧在礼成后与温窈待在了同一间房。
她帮他解了绳子,那是条材质很粗的麻绳,是用来束绑不听话的,即将死的牲畜的,而现在,成了暗红色,凝固的血在上面显得触目惊心。
他只是沉默着,将桌上的喜酒淋在伤口上。
温窈不放心地说“结婚的喜酒会下东西……”
“不会,”他打断她的话“他们不会想只听一晚上墙角的。你睡吧,我在地上就行。”
他是不能出去的,因为有无数的双手在外面等着他,他们不会顾忌今日于他是什么,因为这早已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他陈绎在他们眼中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泄欲工具,谁会在意呢他不能……再扯掉这几近于无的遮羞布了,他怕他会疯。
至于温窈,他是不在意的,无谓的妻子,或者说,另一道枷锁,他们要他听话,顺从,像玩偶,戏子一样,按照剧本演出。
他抬手接了片雪花,雪化在手上,从他手里溜走,打在他藏青色的唐装上,连同身后的灯笼,于荒芜中为孤独的人影作序。
风雪呼啸,似是往日中他心底挣扎的嘶吼,光映身形,他回看往日,挺得很直的脊梁上,背负的阴暗让他厌恶。
“喂,你是打算喝西北风喝饱吗?”程颂不耐烦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他笑笑,依旧是那副风光月霁的模样“雪景太美了。”
“啧,再赏会儿,待会儿拿你当模板堆雪人。”
程颂跟他开了个玩笑转身回屋,陈宪之倒也不是真要赏雪,不过是被勾起了些不甚美好的回忆罢了。
岑夫人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陈宪之不过是刚进去,岑夫人冷淡的眼神便让他浑身紧绷,看样子……是场鸿门宴啊。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他在心里无所谓地耸耸肩,现而今的他,可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陈家养的废物。
他如今可是执刀人,连手握重兵的程颂都要忌惮他,哪怕是在锦城,岑家人又能对他做什么呢,左右不过是警告一番罢了。
他甚至已经开始思索届时该以怎么样的示弱姿态,更能从督抚处博得几分同情。
不言而他,只是年后局势乱起来,不管情况如何,届时裴宿一定会让他立刻返京。
他对于他们搞的把戏看得最清楚,裴宿和孙议政,不当着程颂的面斗是因为怕她坐收渔翁之利,这两个老东西啊,真是让人觉得不爽啊。
宋知秋起了个大早,拉着程颂早早等在车站,程颂躺在椅子上悠闲看报,站长就在她一边毕恭毕敬站着,一副很怂的样子。
陈靖跟在对车轨望眼欲穿的宋知秋身边,程颂撇了撇嘴,不知道的以为这是等着会情人呢。
“督抚来得这样早,让陈某好找啊。”宋知秋一听他声音猛然回头,就见这小崽子毫不客气坐到了程颂身旁,穿着碧波蓝唐装一副人样。
“料想出来这样早定然没吃什么,我买了些,督抚可要尝尝”他对宋知秋微微一笑,说出来的话无一不是往他肺管子上戳。
宋知秋一撸袖子就要去揍他,被陈靖死命拉住。
陈宪之却是不再理他,专注的看着程颂。
程颂能怎么办,宋知秋再如何说总归也比一顿饭来得好,在接收到他愤怒的眼神后,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油茶,义正言辞地拒绝道。
“我还好,你自己吃吧。”
陈宪之也不说话只是笑着看她,等宋知秋转过身去又将东西递到他手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远处的宋知秋。
周以榛眼观鼻口观心,佯装没看到顺便调整了下角度,挡住了宋知秋。
“话说你来此处做甚几时宋一叶和你也有关联了。”
程颂塞了两口饭心情不错,倒也有闲心打趣他。
“我怎么会有同宋督察员相识的机会,这大半年可都在督抚您身边伺候,不若您有闲心引荐,陈某自然不胜感激。”
他姿态放得很低,话中揶揄之意让程颂失笑。
“当然是你有意向我也不会当瞎子装看不到,你有意等过些时日,他们兄弟叙完旧,我同你去一趟。”
陈宪之有句话说的不错,他这大半年的帮忙对她在东北立足有很大的裨益,在能力之内的事,她当然很乐意帮他一把。
“这便罢了,知秋先生对陈某颇有意见,若是去宋督察员那儿,告一状,陈某怕是连伺候督抚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笑着婉拒,显然意不在此“此番来是我叔父,家父送来信希望我多加照拂。”
程颂这倒是有些看不懂了,陈宪之向来是无利不早起的脾气,白让她占便宜是不符合他生活美学的。
陈宪之倒是看出了她的困惑,但人与人之间的交际是如何也不能将一切都说满的,于是他问她
“督抚总该给我们之间留些情分,毕竟我是很认真的在同您交好。”
虽说是一趟车,但宋一叶并没有和陈家叔父在同一处,对此陈宪之只是耸了耸肩,表现得格外冷淡,他出来坐火车就已经够离谱了,要是让人认出来才不正常。
而后动了动自己尊贵的脚去找人。
宋一叶凤眼狭长,盯着人看的时候总会让人感到压抑,让人不自觉被他的气势压住,但陈宪之并没有,他对宋一叶笑了一下,绕过他向车内走去。
“你光盯他作甚,看一看你可怜的弟弟行吗?”
宋知秋一把把他嘴角向上提了提,让他被迫露出了个微笑的表情。“嘿嘿”一乐就溜了。
在宋稚杀弟正威之前,程颂先开口问他“这人你看着怎么样。”
他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倦意“城府深重,不宜深交。”
“是啊,”她看着陈宪之的背影消失,“我们玩不过他。”
火车上人下得差不多了,陈宪之不紧不慢的向前走着,不看眼中的冷意只以为他在闲逛。
他停在车厢末尾的位置,伸手掀了面前人脸上的帽子。
“非得我来请您”
那人抿着唇角,绷直的脸部肌肉显然在憋笑,他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苍鹰瞄准了猎物,充满了侵占欲。
“你这幅不敬的模样儿真是让人无奈啊。”
“我应当跟您说的,叔父,好久不见。”
他握住陈宪之递来的手,被他拉了起来。
“是啊,叔父有好多年没见到我的绎儿了。”
坐着不显,但他站起身就分外高,比陈宪之将要高出半个头,他手上用力把陈宪之往他怀里带了一下,摘了他的手套。
在觉察出他的抗拒后,他略微遗憾地将人放开。
“叔父!我不是小孩儿,用不着你牵。”
他话中带着几分警告,温钰显然没当回事,自顾自揽着他向外走“叔父年龄大了,腿脚不好,你牵着些叔父。”
下了车,程颂还等在那里。
陈宪之一僵,避开她探究的眼神,那人却扯着他,以不可抗拒的强硬姿态靠近。
“程小姐,久仰大名,在下温钰。”
程颂原来懒散的姿态瞬间收敛,眼中的敌意与凶性乍现。
偏生温钰还不觉什么“或许您并未见过我,但相必令兄对我念念不忘。”
陈宪之呼吸一滞,看着程颂的神色,立刻将人扯到了身后“督抚……”
“你该庆幸,我今天没带枪,”她打断了陈宪之的话,同微笑着的男人对视“不然……我弄死你”
“程小姐没带啊,不巧,”他弯着眉眼,像是闲聊般掏出把枪对准她“我带了。”
气氛冷凝得可怕,让陈宪之毛骨悚然,想也不想挡在她前面。
枪口对着他的眉心,比枪口更可怕地,是男人没什么感情的,无机质的眼睛,他是真的会杀了他的。
“叔父。”他喊了一声,男人漂亮的脸上带着遗憾。
“太可惜了程小姐,不过……咱们来日方长。”
他收了枪,自顾自向前走。走了几步才回头“好侄儿,叔父腿脚不好。”
陈宪之额前冒着冷汗,他看着程颂低声嘱咐“出门让人陪着,别来惹他!”
程颂不言语,陈宪之却是留不得了,匆匆跟上了他。
男人懒散地躺在车里,枕着陈宪之的腿,手上把玩着他被摘掉手套的那只手。
陈宪之的手生得漂亮,骨节分明,骨肉匀称,又因为有些瘦,一用力便有淡青色的血管,在阳光下泛着莹白的光泽,长年避光有些病白。
“小绎儿啊,你总不知事,可叫叔父拿你如何是好”
他话中带笑,陈宪之却僵直着身子,闭口不言。
“也罢我今日只是吓吓小姑娘,要是我当真要杀她,你我叔侄刚相见便可要天人永隔了,一想如此,叔父我当真是心痛的紧。”
他这样说着,手与他十指交握。
“叔父何处又来了兴致,来这荒芜之地寻我,平白劳累,侄儿可担待不起。”
他转移了话题,垂着眸子看他,另一只得闲的手替他捏着肩。
“听陈绮那废物说,我的小绎儿被别人迷了眼,便来瞧瞧,也怪我,叫你父亲那家伙提前告诉了你,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
他笑着,眼里的寒意分外骇人,陈宪之也笑着用手替他梳了梳微乱的头发。
“大哥糊涂了,侄儿早已娶妻,又哪里会被别人迷眼,不过叔父未曾参加侄儿的婚事,当真是让人遗憾。”
“是啊,委屈你了。”他安抚性的拍了拍他的手“你大哥啊,大惊小怪的本事倒是愈发长进了,小绎儿看,他那舌头留还是不留。”
陈宪之同他戏谑的眼神对视,一时有些错愕,几年未见,他叔父这性子……倒是越发恶劣了。
“侄儿当然是心疼大哥的,不过此番他诓骗您来东北,若让您伤了身体便是着实可恨了,侄儿于他总是愤怒的,一切凭叔父做主。”
听他说完,男人眼中的冷意才算散去,他大笑着,心情十分愉悦。
“众人之中,叔父总是青睐于你,知心懂意,贴心至极。”
他坐直了身子,当陈宪之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忽得靠近他“所以,可一定要一直这样可爱下去,不然叔父一生气,可不知会伤了你哪里,千万别让叔父难办,知道了吗?”
陈宪之看着倒映在他浅色眼瞳中的身影,面色白得可怕,周遭突然冷得很,被车门阻隔的冷气,像是穿透了皮肉透进骨子。
那样的冷,让他止不住颤抖,可他还在笑,手慢慢环上他的腰,以臣服的姿态。
“叔父,我好冷啊。”
无法摆脱,挣脱不得,温钰的到来就是在警告他,认清自己的地位,戏子终归只是个戏子。
可他不甘心啊,在握到权利之后,谁甘心回到阴暗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