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章 我在这陪你赴一遭生死
他们并不能留很长的时间,东北的事情很多,不能长时间没人看顾。
天光初现,程颂躺在弄堂的斜顶上,刘璟推开阁楼的窗户。
“喂,你个小丫头属猴的不成什么时候跑上去的。”
“爬树喽,你梧桐树养得那么高。”她音调散漫。
刘璟借着窗椽几个借力就到了她身旁,“你个丫头能不能老实点,踩坏了你赔我啊”
“行啊,我把宋知秋赔给你。”刘璟忽然就笑了“你最精明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她对他不走心的夸赞嗤之以鼻“看不出来的莫不是只有装傻的宋知秋,你种梧桐树在院内是为了宋稚和宋毓,因为梧桐一叶知秋;植松是为了程衡时,你说过,君子者如同松柏者,青青存于心,万难亦不凋……你从未走出来过。”
当年的同僚们在程颂的保护多幸免于难,但物是人非,很多人已归于沉寂,不再躬身政治。
“人嘛,总是念旧的,莫难不成,只因走了条同你们不同的路,便失去了怀念的资格不成。”
他坐到了她身侧,仰头与她一同看向那升起的旭日,阳光洒到他们身上,带着难得的暖意。
“我哥走前……你回去了吧。”
刘璟看了她一眼颇为意外,他可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总觉得你这家伙不会安生被他支开,太听话就不像你了,而且……我是不信凭你的关系收不到消息,你一定会回去见他的,哪怕是最后一面。”
她看着他到底是没把陈宪之给卖了。
刘璟沉默了很久之后,自嘲地笑了,仰躺到屋顶上“我去了,在能带他走的时候。”
程宋仰头望着院中枯落的银杏,再看不下去手中的书,他到底做不到圣人那般,面对着未知的生死,他还是心存顾虑,牵挂太多,也便做不到坦然了。
他的颂颂啊,他的妹妹是那样的怕黑,往后余生路,也该如何是好;还有刘璟,他那样固执的脾气,若是知道自己骗了他怕是往后好长的时间都会生气,他日后可是哄不了他了,若是气急,一年半载的都不来他墓前看他,他连他可安好都无处得知。
他这一辈子啊,未完之事太多,从头思之,竟无处诉说,“银杏啊,若你能怀寄思念,便融入大地,来年生叶,代我向故人倾诉。”
“你这属于强买强卖了,银杏若是成精只怕是要骂你了。”
轻佻散漫的语调从窗外传来,程宋愣了一下,看着锦袍青年脸上那和音调极不相符的怒意。
青年再开口“是吗?我们大公无私舍己为人的王爷。”
这次倒是相符了,既阴阳怪气又咬牙切齿,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怎么不听话阿璟。”
“我听话我听话地让你去死你要是那么不想活了早跟小爷说啊!”
他隔着窗揪住他的衣领“程宋,我信你,我将祖辈家业都投了进去,将先辈的功勋舍去,我为你散尽家财,结果你不声不响地不想活了,你凭什么你对得起我吗?!”
他的吼声惊散了飞鸟,程宋看着他,抬手摘下了落到他身上的银杏叶“你看,它听到我的话了,待不及来年便先来寻你了。”
刘璟眼眶一热,眼泪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
刘璟撕了他准备的遗书,程宋只是无奈又纵容地看着他“他们都走了,你说你回来做什么。”
“带你走。”刘璟替他收拾了两身衣服,头也不回“你跟我走,等什么时候把我的钱还清了再寻死。”
程宋不说话,刘璟也不在意他回不回话,把收拾好的东西扔给他,瞄了眼怀表“一刻后,我们走。”
“不要闹了阿璟。”
“谁在闹!”刘璟一脚踹倒了书架,宣纸在他们之间四散,将时光分裂成两个世界,他在明而程宋出身于无边的黑暗中。
生死的距离原来是这样近,近到伸手之距,远如天堑。
“我看你是病入膏肓了,你还不明白吗?这个政府,这个你眼中需要救治的病人,它要杀了你这个不自量力的大夫!”
“我明白的,”他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神情依旧是那样的平和淡然“可是你看啊,我的医生正在怒骂我。”
刘璟将要说的话突然就堵在了喉咙中,不上不下。
“程衡时一生,得君为此生唯一知己,足矣,阿璟啊,入夜了,让我留于这永夜吧。”
“我要是说不呢?我做不到看你去死。”
后面的事情呢他们大吵了一架,其实只有他在情绪激动,那个已经决定赴死的人始终是那副样子。
他其实早该明白的,程宋这种看起来心最好,长得最好欺负的人,才是最薄情,心最狠的。
刘璟这辈子,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他们为家国而死,他家族显赫,面君不跪,没求过任何人,没跪过任何人。
唯有程衡时,唯有面对他的生死,他愤怒,畏惧,而又无可奈何。
“颂颂,你真的应当告诉璟哥,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那家伙动容,如果有,哪怕付尽我拥有的一切,我也要做到。”
程颂没看他“我不知道”她吐了一口浊气“他从没为我让过步,他太固执了,甚至都没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刘璟扯了扯唇角“那家伙……真是个包袱。”
在他看来,程宋在某方面是个最合格的政客,以最小的代价实现对他们这些在乎他的人的束缚,成了他们一辈子的枷锁。
他这辈子就信了那么一个人“信任真的是赔本买卖。”他一辈子只做了这么一次,可这一次就赔上了一生。
他再见他,是京狱司,关押死刑重犯的地方。
刘璟当时是想笑的,那家伙为他的家国沥尽心血,到头来,他爱的人民与家国巴不得他尽快去死才好。
而当他见到他时,他只感到了无尽的悲凉与恐惧,他是那么真切的感受到,原来这个傻子要同他永远的说再见了啊。
“你怎么还没走阿璟”
哪怕在这种时候他依旧向狱卒要了笔纸,白衣有些脏了,见到他站了起来,清瘦的身量更瘦了些,已经冷掉的饭菜被放置到一旁,为纸张腾开了地方。
“我能带你走,立刻。”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中近乎有些哀求“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走。”
程宋只是静静地,同他对视,刘璟错开目光,看向他案上的纸问他“写了什么?”
程宋将纸拿起来“遗书,上次的被你撕掉了,我总要给他们留些话,你来了,带它走吧。”
刘璟伸手接过,连扫都未扫一眼,抬手就将它撕成了碎片。
“你啊……何必呢?”程宋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他。
“讲给我听吧,”他竭力保持着语调平稳,一撩锦袍,席地而坐“我在此处,听你说,我在这儿,陪你赴一遭生死。”
从逮捕到受刑只有三天,他们甚至没有再询问他,只是那样轻易而又迅速地定了他的罪。
刘璟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想要阻止这场屠杀,可他无能为力,他刚开始不明白,凭他家在京城这么多年的经营为什么保不下一个程衡时。
直到他同那家伙见面了,他笑自己无能,笑自己妄想保护的朋友不过是不符合别人计划的棋子,笑自己只顾自己快活,不理政事。
“来了坐,喝点什么”一身焰红色华服的男人仰躺在沙发上,看他来了,只是笑。
他生了双含情目,眉眼弯起的时候像是在其中蕴含了无尽的情深,他很年轻,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儿,光看脸与气质便是温文尔雅与风雅气同在。鼻梁高挺,眉眼精致又惊艳,像是细描后的人物画,艳而不妖,媚而不俗,形容青楼花魁的话用来形容他竟然毫不违和。
那时的刘璟一身戾气,他刚从皇宫里出来“那小东西说是你的指示,你要干什么?”
他话说的毫不客气,直接将旁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皇帝说成了东西,男人让他逗笑了。
“让你相好死啊,碍了我的事,哪儿能活啊。”他说的轻描淡写“况且,你我都给他机会了,是他自己不想活,小子,好歹是打到大的情分,我劝你一句,良言难劝该死鬼。”
“温钰!”
“有我在这儿呢,程衡时出不了京城。”他眸色浅淡的眸子没有感情的看着刘璟“我和他做了交易,让他自己来跟我反悔,不然,活不了。”
他没有争动温钰,他只能回去看他的知己最后一眼,与他共同奔赴一场生死。
程衡时啊,一个生不逢时而又天真固执的家伙,若是时光往前百年,他会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闲散王爷,闲云野鹤,了却余生。
可他偏偏生于乱世,又偏带有不切实际的抱负,他妄想救国救民。
“我想带他走,但那个傻子说‘总有什么人要为变法流血,自古变法者,没有不流血的,让我来做这个开端’。我到底……办不到违背他的意愿,践踏他自为清高的傲骨,世界是这样的大,四万万的国人中,我只选中了他为知己,便也应当承认,我所欣赏的家伙,不同于世俗中的庸碌俗人,我尊重他于生死之择,但我要在那,陪他走一遭生死。”
程颂笑了一下,没应话“我眼中的哥哥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
她这样说着,她的哥哥爱她,更爱家国,他希望留给她一个美好自由的未来,但现实余留给他们的,是满目疮痍。
“忠义之人的鲜血会化为碧玉,程衡时!你什么都不是。”
她怨怼过,愤怒过,在无数个夜中对入梦人的指责终成为一道枷锁,带领她走上了他的老路,为了他的梦想……前行。
刘璟隐匿在人群中,目送他一步步走向无归路的前方,工业街的梧桐香气被微凉的秋风送到此处,似是在为即将远行的故人哀悼。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白衣,只是比当时看见的更脏了些,但挺得很直的脊梁让人忽略了这些。
长发披散在身后,赤着脚戴着脚镣,血迹在他身后蔓延,像是条没有尽头的河流,血色从地上延伸到刘璟的眼里。
他仰头看着处刑台上的那个清瘦的身影,在乌泱泱的人群里,程宋一眼就看到他。
他看着他,隔着人海,隔着远去的往昔。
面对生死,他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样子,弯了眉眼,温柔又好欺负。
人潮成了他们之间模糊的背景板,似是他们相遇的那天。
艳阳高悬,在宫中,这个傻子也是这样对他笑,呆呆傻傻的,一看就好欺负,那时的程衡时说
“若不图谋变革则国终将被世界遗落,君名璟,璟者,以王位之高,俯瞰世间,若不能怜民生之苦,察生民之意,居高而视,则高楼崩摧不可得矣。”
而现在那个傻子对他说“人生漫漫,唯愿吾君往后余生,前途高遂,享万世骄阳。”
那个将礼法融入骨子的人啊,刘璟第一次见他如此自由的样子,像是被风吹走的梧桐叶没有牵挂的融于长风,归于世间。
程衡时,下辈子去做只鸟吧,我来做树,早些遇你,替你遮蔽风雨。
他在他墓前植了两棵松树,他想,他应当会喜欢它们的。以程颂之名替他立了碑。
“宋宋啊,不是小爷不想让你带上我的名字,但你既然将最后一句话给了我,我想,我这知己就不再与妹妹争抢了吧。”
他用手点了点墓碑“程宋!前方路遥,君且先行,待骄阳盛大,与君同叙当年事。”
“我曾见过一个人。”他顺着归路前行,听到松树叶的“沙沙”声。
“我曾见过一个人,企图用淋漓的鲜血唤醒蒙昧的国民,但当他的鲜血洒落,他所爱的国民仰起头,如同久旱的人在迎接甘霖,他们在他的处刑台下呐喊叫好,无关仇恨,只因麻木,他所付出的血与年轻的生命,只是侵蚀了地板,在一场‘国泰民安’的‘暴雨’后,了无痕迹。”
“我笑他傻,责他天真,经年后便是醒悟,为他感到悲哀,只因不光他为之付出的国民未懂他,连被他认为知己的我,也未曾真正读懂那本名为程衡时的书,比他的离去更显寂寥的是,他的离去在世人眼中激不出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