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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章 归国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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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酬多到离谱,程颂只挑了两个露面,就对其余避之不及好在岑夫人是这方面的行家,她倒是可以安心待在宾馆,尽然如此,前来拜谒之人亦多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督抚,家姓大族的拜帖已经五六封了。”

    程颂手上晃着香槟的手突然就不动了。

    “皇帝都没了,这所谓大族倒是生活照旧啊,还有闲工夫给我发拜帖。”

    陈靖好歹跟了她这么多年,当然是能听出她话里的嘲讽的意思,只能劝道

    “强龙不压地头蛇,您倒是不如同他们见一面,权当是给个面子。”

    他劝得情真意切,生怕自己看着不到位给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让周以榛回去弄死。

    “督抚不想做的便只不做。”

    陈宪之从门外进来,抽走了陈靖手中的一沓拜帖。

    程颂挑了挑眉“特派员很闲”

    “与督抚相比自是闲差的。”

    他笑容很浅,摘下礼帽,放在胸前对她微微躬身,而后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随意地翻了两张拜帖。

    “前段时间因冒犯督抚送来的赔礼,不知督抚可还满意”

    一听他说这,程颂坐直了身子“特派员手里还有好货不成要多少银子,你开口。”

    那确实个好东西,如若能多搞些,也算是让宋知秋别当个闲人,去搞那些实用的,

    陈宪之不动声色将那些拜帖收起来对上她的眼睛。

    “不,送给督抚的礼物自然是难寻二件的,陈某手上也寻不到大批量的东西。”

    程颂嗤笑了一声,又重新靠了回去“凭特派员的能耐还有从扶桑人手上弄不到的东西程某可是听说,孙总统最近同松下先生来往甚密,陈先生,没收到好处”

    他摊了摊手,笑得无奈“您总是带着些不知名的恶意揣摩我,如若是陈某收了东西,哪儿会在这儿同督抚讲话,自是奔赴上沪和广州同那些高权者共谋大事。”

    她哼笑了一声,对他的话不予置评,他倒也未多加辩驳,反而是给她带来了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

    程颂眉眼一厉,陈靖呼吸一滞。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陈宪之不急不缓地拿起了她搁下的酒杯。

    “是与不是,督抚亲眼去看便是,此为我向您递交的投名状。”

    “你想要些什么”她喜欢明码标价的东西,虽然说这条消息,值得她欠人情,但陈宪之这人的立场不好说,复杂多变,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她不想冒险。

    陈宪之是个识时务的政客,他明白程颂能给他的耐心到何种程度,但他在某些时候却并不喜欢在程颂眼中当个政客。

    “东北荒芜,督抚回程途中,替陈某撷束花吧。”

    程颂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的笑了“陈先生雅兴。”话虽是如此说,但陈宪之并没有忽略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他忽得有些懊恼,自己总是容易忘记督抚小姐多疑的脾性,但话已经说出口了便也是笑了笑。

    “什么?你这便要回去”岑劲不赞同地皱眉“不若再晚些,那些人不好应付,你一个都不见那些大族子弟,总归是不得体的。”他劝道。

    程颂看了眼手上的腕表“我入夜走,岑总若能挑出个得闲的,现在见一面便是。”

    岑劲一噎,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知道他们什么手段和心思,现在政府初立,那些保皇党的人不少,皇族只剩那两兄弟和你算的上是正统,你的婚事长久未定,心思浮动的人难免多。”

    这话是如何也轮不到他说的 但岑劲于她总是免不了以父母之心待之。

    “政府就算是初立也是轮不到复辟了。”她沉默了很久,脑海中托恩的身影不断闪现,最终归于沉寂,岑劲叹了口气,不想再多说。

    “你决定下的这样匆忙,可是有什么急事”

    “故人归国,赶去见一面,想来时间不会短,这边的事劳烦岑兄多替我遮掩,切莫走漏了风声。”

    她眼神透过玻璃,望向宾馆外的汽车,她知道陈宪之等在那里。

    “如若有人生事,岑兄不便出面尽可让陈靖去找陈宪之。”

    “此人狼子野心……”

    “他的势力很有用。”

    临近傍晚,外面下起了淋淋落落的小雨,程颂百无聊赖地看着对面衣冠端正,眉目舒朗的男子。

    “据说该来的安家公子被人打断了腿。”

    陈宪之手上切着牛排 ,神情专注,闻言连眼睛都没抬

    “确是过于倒霉了,督抚都心疼了不成”

    她笑了一下“劳烦你费心了。”

    陈宪之将切好的牛排换到她面前,拿过她没有动过的,重新垂下头并不接她的话,好在程颂也不多问,只是偏头看雨。

    “几时走”他问道,看着程颂象征性吃了一口,就放下了餐具。

    “入夜。”

    “今日大雨,小心些,路途遥远,早去早回。”

    他没应声,只是问他“陈先生是同他们相处过的,程衡时当年在刑场说了什么?”

    他静默着,良久之后对她说“往事难追,或许只有当事人,才更清楚老师心中之思。”

    周以榛撑着伞站在店外,陈宪之起身送她时,跟在她身后。

    周以榛见她出来递上一件厚外套“宋先生说会冷。”

    她眼神越过他看向大雨中的车“他在”

    “宋先生说不放心,一起来了。”他低声解释,将外套披到她身上。

    “陈先生请回吧,外面雨大。”程颂跟着他走进雨幕,声音随着雨声碎在地板上,脆响后不闻声息。

    她一坐到车里,宋知秋立刻把目光投向她,他狭长的凤眸泛红“是刘璟吗?”

    他们用了七天,跨越了大半国境,去见一个故人,一下轮船,面对陈宪之派来接他们的人,宋知秋强撑着虚脱的身体,第一次目光灼灼十分严肃地对她说

    “先去见人。”

    程颂不说话,靠周以榛扶着才能勉强站着的宋知秋就那么看着她,非要等她松口才罢。

    她瞧着在船上几天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宋知秋,不修边幅的脸,胡子拉碴,黑眼圈深重,活像个渔民。

    “你信不信,你就这样去,璟哥非但不会认你,还会把你打一顿扔出去。”

    那人将他们带到一处弄堂里,好歹修正了一下。

    当他们停在那人说的那处弄堂前的时候,引得几家傍晚归家的邻居频频侧目。

    敲门这种事自然是轮不到这两位来,周以榛敲了门,退到一旁,屋内很快传来应声。

    宋知秋扶了扶眼镜框,手捏着衣角,看着门那副样子活像在面对不可不接受的相亲的冤种。

    “小颂,待会儿,我要是忍不住揍那家伙,你拦着我点儿,刚见面我不想闹得太僵……”

    他忍不住碎碎念,程颂刚开始听了两句,赏了他个白眼当耳旁风了,先不说宋知秋动不动手,只说他能不能打过从小习武的刘璟都是个事。

    他正说着,门被从里面推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露面警惕地看着他们。

    “你们找谁”

    程颂眼看着宋知秋那货凤眸瞪得滚圆就知道他想歪了,于是露了个笑“姐姐,我哥哥说让我来请教璟先生问题,他是住这里吗?”

    女人显得有些迟疑“已经停学好几天了,你哥哥是谁”

    程颂立刻收敛了笑“是这里没错了。”她歪头对宋知秋说完,看向了女人“请刘璟出来,只说程颂过来请教问题”

    女人眼神有点怪异“你是程宋我经常听他说起,不过……程宋不是个男人吗?”

    “……那是我哥。”

    周以榛留在外面,女人带着他们向里面走去,弄堂不算大,但内部设计极为精雅,足以窥见主人的用心。

    处处见花,无处无书,正院中北方有棵梧桐树,夕阳树影斑驳被梧叶切割的支离破碎的阳光就正正洒落到东轩伏案的人身上。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微风吹动梧桐叶连带着他的神色也在其中,晦暗难明,带着西边院角的松针味道,沁人心脾。

    听到声响,他抬起头来,看到他们后狐狸眼微眯,岁月仿佛在他身上定格,一过经年,回首恍然,他还是记忆中那如旧的模样。

    他搁下笔,站了起来,风吹过他半长的头发“呦,似是故人来啊。”

    他端来两杯酒,放到自己和宋知秋面前,程颂在他坐下后一脚踹到他腿上。

    刘璟不为所动“小孩少喝酒,容易长不高。”

    程颂翻了个白眼,拿过宋知秋面前那一杯。

    “适当饮酒有利于血液循环。”

    宋知秋好脾气纵着她,刘璟看了他一眼,眼神怪异,仿佛在质问“你就是这么带孩子的”

    “行了与其关注我喝了多少酒,不如坦白一下您老这几年在干什么大事,杳无音信的。”

    刘璟拍了拍腿上的鞋印“做些翻译的工作,不如二位,承先辈之志,接续民族之业。”

    他笑了一下,眉间郁结之气散尽,依然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先辈表示甚是欣慰啊。”

    程颂不吃他插诨打科这一套,直截了当的发问“托恩说你曾经在巴黎被捕入狱,你做了什么”

    他脸上依旧带着笑,撩了下额前过长的头发“那小洋崽子怎么扒长辈老底儿呢这样他可进不了家门。”

    他说着又顺手把宋知秋的头抓过来rua了两把“没干什么,参与了两场工人运动吧,时运不济被抓了。”

    他语气淡然并不想多谈,眉眼中带这些洒脱的意味。

    “往事不可追,即是知来者之可追,此番归国便是想考教些新的东西。”

    “那正好,你跟我回锦城!”没待程颂开口宋知秋便立刻回道“锦城地处崖谷,三处矿脉,这向来是你喜欢的,铁路修葺,工厂迁际,我画图纸,你来挣钱……”

    他话说的很快,急不可耐地想说服他,但刘璟只是在笑,静静地听他说。

    “听起来很诱人,但沪上有我需要留下来的理由,暂时尚未有北上的打算,不过程衡时那小子的大日子我肯定是要回去的,哦对,一叶呢?没见到他这个古板,总是觉得缺憾。”

    程颂几乎是立刻就听出了他在转移话题,但宋知秋是个呆的,或者是在,在他面前装傻听不懂他的意思“我哥啊入了政府……”

    他们一直谈到了深夜,宋知秋被刘璟打发去唤下人煮饭。

    程颂抬眼看着他,对他伸出了手“你翻译的东西给我看看。”

    月光透过窗纸攀附到他稠丽到偏阴柔的五官上,极大的模糊了他的性别。

    他哼笑了一声,手指在桌上敲着,打量了她一会儿“颂颂不如小时候可爱了,会凶璟哥了。”

    他的狐狸眼又娇又媚“这是个秘密,我目前还不想给别人看,颂颂要理解璟哥。”

    “我不是程宋,我不吃你这一套,要么东西让我带走,要么你的人跟我走,你自己选。”

    她坐在暗处,但眼睛却亮极了,定定地瞧着他,像是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你拿走也没用,东西在这儿呢。”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除非你狠下心把你璟哥毙了,不然纸与墨我这儿多得是。”

    “这是条不归路!现在家国太平,你做这事你对得起程衡时吗?”

    她像头发怒的豹子,手上扯着他的衣襟,压低着声音怒吼。

    他忽得笑了“家国太平你信吗”

    她没回话,他便继续说了下去“你以为你大权在握,由他们去掌握政府便可以造就他所期待的未来我们为什么失败因为不够果决,因为我们的心软,放手,天真,可笑,现在所谓的太平,是你所臆想的梦,你不想接受哪怕毁了自己的宗族却仍然无法挽救这个残破的家国的事实。”

    他拽下她的手“刘璟这辈子,可以说对不起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但唯独,问心无愧地对得起你哥,如果你再问,我只能说,我以为他们救不了他爱的家国,我不信他们。”

    程颂看着他,眼神复杂,他们都是后继者,最终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

    “你如何敢肯定那能帮到我们。”

    “时间终会将答案呈现在我们眼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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