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章 谁技高一筹
“小妹,依你看,这特派员是什么路数?”
回宾馆的途中,岑劲终是忍不住发问。他自然是早就打探清楚了陈宪之在京城的底细,联想到京中的裴宿与程衡时那边的渊源,便以为会是同路人。
不过今日一会面,这一番话谈下来,事情貌似不像他所设想的那样简单。
程颂收回了思绪回道“难说,陈宪之对政治极为敏锐,如果据他所说为实,是自请来东北,那京中恐要出事,他在急着脱身。”
很奇怪的事情,陈宪之这人对政事的反应之快令人咂舌,就像他借着维新起势,与裴宿交好,现今又对东北这边抛出橄榄枝,很奇怪,就算他身后有别的人,也不会反应如此之快。
但她也没有把这些猜想说出去“从今日来看,无论他有什么打算,只便是不影响你我的计划就好,他是个只忠于自己的政客,这就代表着他可以影响政局,但同样,一个政客而已,没有实权,在东北,你我地盘,又能翻出多大风浪,他来此,无论是为合作还是制衡都是在我们主导下。”
饶是如此,岑劲并未忽视“小妹为锦城事宜劳心,这些小事就交给为兄吧,省城繁华,可有一逛之闲”
她看了眼窗外立起的高楼,说“事务繁多,下次吧。”
岑劲不信她,拒绝她参与进陈宪之的事,怕她和他一起算计,一个陈宪之可以说是势单力薄,可是加上她,那么,性质又是不一样了,程颂在东北已经握住实权了,陈宪之那脑子有多好用,谁都不可计说。
入夜,一辆不显眼的人力车停在了宾馆后门,一个辨不清性别的人影坐了上去,趁着夜色混入了街中的人流中。
岑劲放下了深色的窗帘,同行的岑夫人扫了眼他,把手上的信放到桌子上。
对他说“如何连亲儿子都送给人家了,你的小妹这刀子捅得可好?”
岑劲拿起桌上的信又看了一遍“即使程颂有问题,这陈宪之也不一定就可信,陈家的东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岑夫人嗤笑了一声“是或不是,现在去瞧个明白就好了,他与程颂谁可信?他们可都是聪明人啊哪有诚信这种东西在,你和你那个儿子啊,都好骗。”
她说着拿上手包出门去。
陈靖守在门外,见到岑夫人行了个礼。
“督抚可在?今夜南边梨园有个唱功不俗的小生,刚巧得了两张票,请督抚同去。”
陈靖想也不想便拒绝道“督抚歇下了。”
岑夫人斜了他一眼“当手下的最忌讳的就是代替主子做决定,让你主子出来说话。”
陈靖依旧不为所动“督抚在夜间不见客,夫人请回吧。”
岑夫人身后的卫兵立刻就抬枪对准了他,陈靖条件反射挡在门前。
岑夫人眯着眼睛声音愈发冷了下去“有人意图谋害督抚,抓起来。”
“陈靖。”屋里传来声音,抓着他胳膊的卫兵手顿了一下,让他挣了出来。
“督抚。”他回应道。
“请夫人进来。”
陈靖也没多嘴,替岑夫人开了门,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岑夫人心下生疑但仍抬腿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跟着人力车到达省院藏书院的卫兵,在门外等了半晌,时时不见有人出来,互相对视一眼,撞开门冲了进去。
屋里很亮,程颂穿着白色的里衣,披散着稍微有点长的头发,戴着眼镜,手上在批阅着什么东西,见她进来,对她微微颔首。
“夫人请坐。”
“不了,我这闲人就不耽搁督抚的时间了,见到您无碍便好。”
“夫人气势汹汹的来,如此轻易便要走,莫不是有些虎头蛇尾了吗?”
她看着岑夫人“不若对程某说说您的来意,我想……您今儿应该不急着听戏吧。”
岑夫人琥珀似的眸子冷淡地看着她“你和陈宪之设局算计我们?”
“夫人说笑了,这可是您亲自寻上我来的。”
李蓝姬瞪大着眼睛看着冲进来的卫兵,抱紧了怀里的书,背靠在书架上,警惕着看着他们“你们要做什么!我……我不是贼,我有通行证的。”
一个较为年少的人收了枪,对着看起来像是领头的那人小声低语
“队长,是蓝姬姑娘,来府上借过书。”
领头那人沉吟了几秒,挥了挥手让人收了枪“不好意思啊姑娘,院里说遭了贼,非叫我们来抓,拿人家饷不是,你见谅,不过这大晚上的,你一姑娘家,在这做什么。”
李蓝姬好似松了口气的样子“是这样的,我家小姐非得要一本书,和馆长打了招呼让我过来拿,你们抓贼吧,我……我要回去了。”
“哪儿能让你小姑娘家家的大晚上一个人回去啊,小季。”
少年人敬了个礼“到。”
“送姑娘回去。”李蓝姬眨了眨眼睛,看着少年“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小季在领队的授意下自然是满口答应。
在陈靖惊异的眼神下,程颂和岑夫人二人皆是带着笑出来
“今夜太晚了,这场戏怕是听不成了,改日程某做东请最红的角儿给夫人唱戏。”
岑夫人扫了眼陈靖,笑着回她的话“这东北的名角儿我早就听倦了,督抚可一定要给我这个俗人惊喜看。”
岑夫人抬了抬手对几个卫兵说“给陈副道歉。”
卫兵道了歉,岑夫人又说“走了,不烦扰督抚歇息了。”
陈靖看着岑夫人端庄的背影,又思及她刚刚说的话,不禁问道“督抚,岑夫人刚才来着不善啊。”
“这省城哪儿有来着善的人啊。”
她脸上的表情淡了下去“李蓝姬回来后请她来见我。”
当季羡喘着粗气到达宾馆的时候才感到解脱,李蓝姬放下手中的一摞书,赶忙帮他把背上的书拿下来。
“多谢小哥,麻烦你了。”
季羡摆摆手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弄回来这么多书,进去坐坐吗,我给你倒水。”
季羡一听手摆的更勤了,让夫人瞧见不得砍了他,岑夫人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
“太晚了,不麻烦姑娘了,你早些休息。”
他说完一溜烟就跑了,李蓝姬喊了他一声,但季羡彷若未闻跑的飞快,她看了他的背影很久,眼中满是忧心,直到再也望不见他的身影,她才充满遗憾地收回了眼神。
“这么多书可怎么搬啊。”
她叹了口气,心里叹息免费劳动力的离去让她充满遗憾。
“蓝姬姑娘,督抚请你过去。”
陈靖温和的声音让她迅速回过头去,她大眼睛亮着,漆黑的瞳仁就像被水洗过的黑曜石。
“好的!我现在就去。”她应着,手上费劲地抓起一摞书,背到背上,瘦弱的身子晃了晃勉强才站稳。
陈靖赶忙拿过她手里的书“我来吧,你别被压坏了,去找督抚吧,我给你送屋里去。”
她对他鞠了个躬“谢谢小陈哥。”
“没事儿,快去吧。”
他笑着看她小跑的背影,陈靖明白她一个姑娘家跟着他们身边的不容易能多顾着些也便经常照顾她,女孩儿嘛,多读些书也是好的。
李蓝姬站到程颂门前才努力把扬起的嘴角压了下去,敲了敲门“报告。”
这是她跟那个大冰块学的,想到这里她不禁撇了撇嘴,死别扭,搞得好像多正经一样,还不是对自己的上司心怀不轨。
男人嘛,除了小陈哥,就没有好东西。
“进来。”
程颂搁下书抬眸看着她,“辛苦了。”
“不辛苦,为督抚办事这是应该的,况且您也批准我借书了嘛。”
程颂无意这些无意义的客套话,问起了正事“见到人了吗?”
李蓝姬从怀里掏出她给的照片,小心放到她的桌上。
“没有见到您说的那个人,反倒是岑府的护卫找了过去,我装傻混了过去,他们没有发觉。”
她拿起了那张黑底照片,照片并不如何陈旧,也没有过了很多的年月,但很多东西变得太快了,已经让上面的人们再难聚齐。
一群人的合照中,程宋手上拿着本书坐在正中央,一身长褂俊逸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刘璟在他身侧,哪怕是照片,衣服上精致的图案都清晰可辩,而后左右围着宋知秋和宋一叶,双胞胎一个神色冷清,另一个笑得灿烂。
其之于现在尚有过之而不及,上面之有男有女,皆是年轻的模样,在不算起眼的位置,陈宪之站在那里,表情端正。
后面匾额上笔力虬劲几方大字“京师同文堂院”
“等回去,你去跟宋知秋吧。”
她说着对上她错愕的眉眼“他学问好,女孩子还是要多读些书。”
李蓝姬眨了眨眼“您不是说不管我的吗?”
“在能力之内的,多些人醒悟总归不是件坏事。”
她随口回道“你回去吧。”
李蓝姬总是在很多时候都琢磨不透这个女军官的想法,但让她读书总归不是件坏事,于是欢快地对她行了个礼,带上门出去了。
她反复想着当时私下会面时,陈宪之说的那番话。
“这个家国,是非要一剂猛药不可的,乱世之中,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争名夺势你玩厌了,但有人没有。”
“程颂,今日你不争这权,不作为主导,你的软弱会将这成果拱手送人,被虫蛀过的苹果如何能被拿去到集市上售卖……”
被权势拖垮的政府如何能担起重任。
“程颂,总有一日,你要为自己今日之决判后悔不可,偏居东北,如同猛虎拔去爪牙,谁会敬你只失为自己无能,怯懦,不敢握权,掌天下……”
她阖上,靠在椅背上低声附和着他的声音。
“你畏惧世人,你害怕成为程衡时所厌恶的模样,你畏惧百年之后面见他,所接受的质问,所以逃避责任,放手权利,拱手于人,因为一个逝去的先者,抛弃了存活的万千,那你口口声声说的,民族之任!为何从何而来,承认吧程颂,道德的枷锁太累了,你只为自己的愤怒,他们杀了程衡时,所以你要他们血债血偿,为了给它装扮上冠冕堂皇的借口,披上了民族大义的外衣……”
“……啧,骂得好。”她歪头看着窗外的华灯其实并没有多少,惨白的颜色分外刺眼,但她就是觉得这比那昏暗的煤油灯要好。
“程衡时,你死了都害我挨骂,真是个祸害。”
“她派来的那个姑娘被岑劲的人送回去了?”
省藏书院旁的戏园里,眉眼俊朗的年轻男人穿着藏青色的长衫,手上转着茶杯,眼睛未离开园中身姿灵逸的戏子,他身旁的人一身黑西装,礼貌放在手上显得很恭敬。
“是的,一直看着她回去,岑劲的人我们……”他做了个手向下的手势。
“不用,愣头青罢了,不值当惹岑劲怀疑程小姐未曾离开那小姑娘待过的地方可有什么”
那人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低下头不敢看他转过来的眼“未曾。”
他没说话,兴致缺缺地又将目光投回了园中,那女武生唱着
“有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他便也随着唱了后半句“是代代出英贤——”
那戏子得了满堂彩,谢幕后转身进了后台,他站起了身,那人慌忙不跌也随之站了起来。
“我替督抚惹了这么大麻烦,还将人姑娘骂了顿属实是非客之道,你且暂将扶桑那群人送来的枪给督抚送过去,权当赔礼了,哦对,办报刊的人已经送到锦城了吧。”
“回小公子,已经到了。”
陈宪之脸上带着浅笑“那便好,督抚手上缺人已经处理好了,再缺些什么你多替我注意着些,切莫让他为难,京中有什么动向”
那人迟疑了一下“别的倒是还好,只是广州那边,说是三爷回广州了。”
陈宪之的手顿了一下,脸上的笑一下就收了回去。
“什么时候的消息”他声音的温度顿时失去了,语气冷漠的像是在谈论一个仇人。
“三天前,三爷在打理闽边的兵工厂和私兵,暂时没有别的消息。”
“他手上的东西太多,收拾起来也要一阵子了,下去吧。”
那人躬身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陈宪之按着眉心,缓缓的吐了口浊气。
“希望来得及,温钰……别坏我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