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吾儿遂之
围剿染坊一事,进行的异常顺利。
董柏连同那些叛军悉数被押送回都城。
此事暂且告一段落。
待到了第二日——
萧铭原以为他们要回都城,陆元驹却同他说:“当年那座木屋,离这儿不远。”
静默半晌,萧铭抿了下唇:“出来太久,想回去。”
陆元驹拂过萧铭泛红的眼尾,轻轻吻了下:“受委屈了,是不是。”
萧铭头埋在陆元驹颈间:“想回去。”
“遂遂,”陆元驹抚着萧铭后颈,“咱去去看一看好不好,当年的事没那么简单。”
萧铭手指紧紧抓着陆元驹背后衣料,喊他:“陆元驹。”
陆元驹揉揉萧铭脑袋:“在呢。”
萧铭手往陆元驹怀中摸索。
陆元驹拦住他:“干嘛呢,竟招惹我。”
萧铭抽回手,手中夹着一封信。
信纸微微泛黄,看上去有些年日了。
陆元驹挑了下眉,含笑看他:“何时发现的?”
萧铭:“方才。”
“啧,”陆元驹感叹道,“孩子长大了,主意也多了。”
萧铭手指攥着信,没撒手,也没打开。
陆元驹握住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将信展开。
“看看吧,”陆元驹的动作轻而缓,“我陪你一起。”
马车内寂静得只剩纸页舒展的声音。
上面的字迹早已变得陈旧,细看甚至有些笔画都打了颤。
萧铭抚过信尾,那里最后一个字变得模糊,像是被水渍晕染过。
——陛下亲启。
臣有二子,长子早逝,幺儿遂之,如今被困于肴州城外东南二十里处。
臣愧于幺子,此生无颜相见,望陛下念君臣一场,救我儿于水火。
万般缘由,臣若苟活,自向陛下谢罪。
若身死,望陛下彻查韦昆等人。
至于幺儿,臣斗胆,请陛下善待,往后年岁,亦不必向铭儿提起臣。
这封信,是萧承良写给先帝的。
“为何”
萧铭仓惶抬眸望向陆元驹,“为何我看不懂”
“这是父亲的字迹,”萧铭紧紧抓着手中书信,“可,我不懂”
当年先帝来救自己,竟然是父亲送出的消息吗?
长子早逝?
可萧铚泽明明就还好好活着。
这匪夷所思的一封信,逼得萧铭双目通红。
像是下一瞬就要流出血泪。
陆元驹伸手,轻轻按揉萧铭眼尾:“这几日我一直在派人查你当年的事,所幸,眉目不少。”
“江泰和是当年给你灌药的人,对不对?”
“公先生当年离宫寻药,父皇无法,不得已将江泰和留下。”
“至于这封信,它一直在江泰和手中。”
换言之,这封萧承良写下的信,从未送到先帝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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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萧承良写下这封信后,想要托人送出。
江泰和那时只是被韦昆胁迫来的,并不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
更不清楚韦昆与萧承良的纠葛。
那时萧承良实在无人可托,江泰和又是这件事中掺入最少得一个。
无奈之下,萧承良将信给了他。
江泰和犹豫半晌,觉得那个被绑起来日日灌药的孩子实在可怜,最终应了。
那时候,萧铭被灌药将近一年,萧承良是一直都待在屋子里的。
他不出门,也不许外人进,门外还有两人负责看守。
江泰和始终不太清楚,为何萧承良一直闭门不出。
就算实在不得已要出门,也是在那个孩子撑不下去,迷迷糊糊喊着父亲的时候。
事后,却又总会回到那间屋子。
像是无形的牢笼束缚着他。
就连这回,江泰和进这间屋子,都是因为萧承良生了病,不得已才托人唤他进来。
谁知,萧承良并不让他诊断,反而给了他一封信。
“我知你是被逼无奈,只望你帮我这个忙,将此信送到肴州驿站,到时你我尽能解脱。”
直到接过萧承良这封信,江泰和才隐约明白过来,事情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收下信,盘算着借个由头去肴州一趟。
谁知,刚踏出小屋就遇到了韦昆。
韦昆抱臂站在屋外,阴沉沉地目光望着他:“要做什么去?”
江泰和被他瞧地发毛,惶恐地摇头:“没有没有,只是来给里面的大人问个诊。”
韦昆冷笑一声,阴鸷的目光打量他半晌,终于抬抬手,示意他滚。
江泰和战战兢兢回了屋。
一念之差。
那封信没被送出去。
他意识到了那些人的可怕,也清楚自己能力有限。
若是送出去,怕是自己根本没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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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元驹:“但江泰和又觉得心中有亏,没送信,但也没狠心丢掉。”
萧铭依旧攥着那封信。
陆元驹拂过他的脸颊,轻声唤他:“遂遂。”
萧铭骤然呛咳起来,咳得眼角都泛了红。
陆元驹帮他顺气,好容易让萧铭缓过来,就忽然听萧铭问他:“你怎么,咳,知道的这些?”
陆元驹:“”
陆元驹:“我把他抓来吓了吓。”
拿刀架脖子的那种吓。
萧铭:“”
“但他也只知道这么多,”陆元驹搂过萧铭,握住他两只手轻轻拍着玩儿,逗孩子似的,“至于之后要怎么处置他,全凭你心意。”
萧铭看向陆元驹包裹住自己的双手,长捷低垂,他忽地偏头,朝着陆元驹颈侧不轻不重地撞了下:“哥哥。”
陆元驹被他喊得心都乱了一拍:“怎么?”
萧铭温热的呼吸萦绕在陆元驹耳侧,一时间,不知道谁的心更乱。
萧铭声音很低,带着平日不曾有过的依恋:“哥哥,陪我去一趟。”
陆元驹先揽着人亲了下,又亲了下,亲身告诉小侯爷——
哥哥愿意,哥哥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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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那座木屋已经破败,木栏外爬满了藤蔓,有些上面甚至开出来簇簇白花。
萧铭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你若看它不顺眼,”陆元驹伸手牵过萧铭,笑道,“回头我叫人来拆了它。”
萧铭抬眸看向陆元驹。
陆元驹轻轻对着他笑,好像他从前惧怕的,厌恶的,都不是什么大事。
陆元驹能摆平一切。
萧铭也浅淡地勾了下唇,迈步跨进了小院。
十几年未曾来过这里,可记忆却依旧清晰如画。
萧铭一步一步,缓缓走进一间陈旧的小屋,屋外还挂着一盏的灯笼,只是风吹雨淋太久,糊在其上的白纸已经破败不堪。
“咳”
陆元驹忽然扶着屋外的柱子咳了几声,原以为是呛到了,却始终没能缓过来。
萧铭蹙眉望着他:“心口痛?我们”
猜到萧铭要说什么,陆元驹又闷声咳了几下,摆摆手:“没事,我们不回去,犯不着。”
萧铭还是皱着眉,不大乐意。
陆元驹却牵着萧铭的手,径直推开门,进了屋子。
木门吱呀一声,将屋内尘封的一切现于人前。
陆元驹捂在心口的手紧了紧。
他心口闷痛得厉害,但不是因为生病。
他为几年前被困在这里的孩子心疼。
这场痛,早在他遇见萧铭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
如今,隔了十三年。
对于当年的事,陆元驹比之萧铭,更加不能释怀。
那本该被金尊玉贵养起来的孩子,不应该受这么多的苦。
陆元驹痛得喘息都艰难。
相比起来,反倒是萧铭这个当事人,平静许多。
陆元驹望着床边的一点深色印记,眸光幽深,唇角却勾了勾。
若是他痛,能换得萧铭安宁,倒也不错。
“不要看了,”萧铭抬手在他眼前遮了下,“这里没什么。”
这间屋子一张床,一张桌,一扇门,一扇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陆元驹还在盯着那点印记,半晌,才笑了下:“好,听遂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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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小院一共五间屋子。
当年萧铭,韦昆,江泰和,萧承良,看守的侍卫各住一间。
萧铭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查完了其中四间。
小屋实在称得上一句简陋,能藏东西的地方也就更少,查起来格外省力。
现下只剩萧承良的屋子。
萧铭推开门,脚步微顿,最终还是踏了进去。
可这间屋子同样简单,萧铭只一眼就看了个大概。
陆元驹忽然捏下他的鼻尖,状似如常地问他:“搜查累了?那你歇着,我来。”
他似乎真的没打算让萧铭来查,自顾自沿着屋子察看了一圈。
没有密匣,没有划痕。
这是是一间荒败了的屋子。
萧铭目光跟随着陆元驹,又时不时错开视线。
眼下,找不出什么,他心中说不出究竟是怎么个滋味。
“还有一处,”陆元驹原本正对着床榻蹙眉,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伸手掀了床上被褥,露出一张床板。
床板上,铺满了纸张。
陆元驹拿起一张——
萧铭不知何时走过来,也俯身拿过一张。
两张纸上,是一模一样的内容。
——吾儿遂之,平安康健。
萧铭只觉得眼前昏暗一片,整个人险些晕过去。
陆元驹在他身后扶了一把。
萧铭勉强回了神,又伸手去拿其他的纸张。
——吾儿遂之,平安康健
——吾儿遂之,长命百岁
——吾儿遂之,事事无忧
纸张悠然飘落到地上,萧铭弯腰去捡,却忽地有水渍晕开在地面上。
萧铭在哭。
“遂遂,”陆元驹替他捡起那些纸,将人撑起来,搂进怀里,“哭出来,没事的。”
萧铭说话都有些不会顺畅,流着泪,红着眼:“父亲,当年,另有隐情。”
可是他就这样平白无故怨了父亲好多年。
陆元驹替萧铭拭去眼角泪痕:“我查到了些事,父皇,你父亲,韦昆,他们三人曾是过命的交情,关系很好。”
萧铭手里的纸被他捏的起了褶,他眼泪止住了,声音却染上了哭过后的沙哑:“回宫,去找韦昆。”
“好,”陆元驹拇指指腹轻轻揉了下萧铭眼角,“我们即刻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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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知道回来?”
“你们怎么不让我一个人死在那呢?”
“施针的时候想起我,喝药的时候想起我,出去的时候就把我一个人扔在那?”
“良心呢,二位?”
公允白坐在马车上,声如洪钟,也不觉得颠簸了,一门心思控诉车上另外两个人。
“公先生,”陆元驹伸出食指虚抵在唇前,“安静些,萧铭在歇息。”
公允白霎时收了声,偏头不再看他们这两个碍眼的人。
“没睡,”萧铭睁开眼,拽了拽陆元驹袖角。
陆元驹主动将袖子往他手里送的更多:“在想什么?”
萧铭捏着他袖口:“我们要带他一起去见韦昆。”
他是谁,萧铭没明说,陆元驹却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揉了下萧铭脑袋:“放心,已经派人去了。”
公允白在一旁竖着耳朵偷听。
忽然冷哼一声,把头抵在车厢上——
没听懂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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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时,已是第二日。
萧铭是拎着剑去的天牢。
韦昆被锁链拷在墙上,还未来得及反应,大腿上就被刺了一剑。
萧铭居高临下觑着他,声音像深冬里化不开的冰:“当年的真相,你是要自己说,还是我逼你说?”
韦昆巨痛过后,攸得笑了,他看向站在萧铭身后的陆元驹:“陛下,当心镇北侯哪天不高兴,一剑将你砍了。”
陆元驹半隐在暗中,笑了下:“那也是我心甘情愿,与你何干?”
咚——
萧铭掐着韦昆脖子,重重磕在牢房的地板上。
韦昆当即咳出口鲜血,弄脏了萧铭的手。
瓷白的手染了红,衬的萧铭像是从地狱中挣出来的仙。
萧铭手下用力,垂眸看他:“说还是不说?”
韦昆咳都咳不利索,要断气似的,偏还挑衅着冲他笑:“我若死了,你就真的别再想知道当年的事。”
那就是不说了。
萧铭抽出匕首,扎进韦昆掌心。
牢房中霎时传来一声惨叫。
韦昆想要捂住受伤的手,奈何被萧铭桎梏,动弹不得。
萧铭抽出那把匕首,扔到一旁,冷冷盯着他:“我不杀你。”
韦昆费力勾起唇,冷嘲。
萧铭不在乎他的态度,淡淡道:“我换个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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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府——
陆承璟:“他们二人回来了?”
回禀的侍卫拱手抱拳:“是,只是陛下跟侯爷一路去了天牢。”
陆承璟:“”
真是够了。
陆承璟轻轻掐了下韩溯脸颊:“我进宫一趟,给他们送个人,安心等我回来。”
韩溯摆摆手:“去吧。”
陆承璟将手中剥好的栗子喂进韩溯口中,嘟嘟囔囔走了。
“回来不能说一声?”
“没人性。”
还说什么等他们回来,让他带着人去天牢找他们。
这可倒好,回来了就杀去了天牢,吱都没吱一声。
要不是他多在天牢外留了个侍卫通风报信,这两口子要人都没处要去。
晦气!
陆承璟气不过,亲自揪着前面那人身上绑着的绳子,泄愤似的往前冲。
也不管被绑的人跟不跟的上。
跟上跟不上的,反正跟他成王殿下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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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中,韦昆唇齿间全是鲜血,听了萧铭的话只觉得可笑:“侯爷要杀谁,同我有什么关系?”
萧铭脸颊上溅了血,白雪一样的人此刻如同炼狱中的修罗,笑容都带着凉薄的寒意:“有没有关系,你自己看。”
“唔”
不远处传来挣扎的呜咽声。
“安静点!”
陆承璟似乎踹了那人一脚,语气中尽是不耐。
韦昆眸子微微睁大,又很快闭上眼,不看不闻。
“脸都脏了,”陆元驹扯过萧铭,拿帕子擦净他脸上血迹,又仔仔细细擦净了他的手,“那些个脏东西,别再乱碰了。”
韦昆:“”
说谁呢你。
陆元驹摸摸萧铭的头,当做安抚,又亲自将那人提过来,摁着头让他同韦昆对视。
韦昆迫不得已睁开眼。
萧铭的剑已经落在了那人脖子上。
陆元驹嗤笑一声,漆黑的眸子注视着韦昆,犹如夜中盯住猎物的豹子:“怎么,可别告诉朕,你不认得他。”
那人终于忍耐不住,呜咽声更甚。
陆元驹摁着他脑袋,让他几乎跟韦昆鼻尖贴着鼻尖。
“萧大公子,不认得自己生父吗?”
萧铚泽挣扎的声音猝然停下,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
韦昆依旧死死闭着眼睛。
“看来我是找错了人,”陆元驹松开桎梏萧铚泽的手,起身走到萧铭身侧,云淡风轻地拍拍手,“既如此,遂遂,杀了他们吧,左右也没什么用处。”
萧铭的剑,已经将萧铚泽脖颈划出了血。
滴答——
滴答——
鲜血坠地的声响。
眼看伤口越来越深,韦昆终于忍耐不住,大吼:“住手!”
萧铭却已经不肯停。
韦昆挣扎着,双目通红:“我说!当年的事同你父亲无关!”
萧铭手中的剑,不易察觉的抖了下。
陆元驹覆上他的手,同他一起握紧了那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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