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好好活着
对于陈姝好这个人,陆承璟有爱有恨,仔细想来,到底还是怨更多一些。
被当做制衡工具的大小姐入了深宫,从此犹如溺在深海,可悲,可怜。
陆承璟刚懂事时,不过六岁。
先帝那时只有皇后和他母妃两个妃子,陆文轩的母妃都还未进宫。
只是刘皇后的宫中总能听到欢声笑语,相比起坤宁宫,他从小生长的常宁宫便寂寥了太多。
陈姝好有时候发脾气,会将一屋子的瓷瓶笔墨打翻,说自己在这常宁宫与在冷宫无异。
那时候的陆承璟会默默蹲在一处角落,看她发泄完,然后走到她跟前,小心翼翼抓住她一片华贵的衣角:“母妃,别气。”
陈姝好有时会让人将他带走,有时会抱着他痛哭。
他不太懂,但是隐约能猜到,母妃这样伤心是因为日子太难熬了。
皇宫就像一处逃不出的林子,常宁宫是悄无声息,日渐枯死在其中的树。
只是陆承璟会时不时被父皇召见考问功课,他能做这处林子中的小兽,偶尔自在些。
陈姝好却是树上的叶子,除非凋零,否则终其一生难得自由。
陆承璟想要叶子稍微开心些,渐渐的,便试着求父皇来常宁宫看一看。
只是父皇十次里能来一次,就已算是格外恩赐。
他是心系天下的好皇帝,也是一个教导有方的好父亲,却唯独做不了一个好丈夫。
陈姝好在一次又一次的空守中,绝望、萎靡。
陆承璟不记得是具体哪一日,只记得那是一场春雨花开,陈姝好又在殿里砸东西。
他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躲在角落里看她发怒,看她仪态尽失,泪眼潸潸。
一支玉钗落在地上,在一室纷乱中并不起眼,可陆承璟却唯独听到那支玉钗落地的声响。
清脆。
碎的彻底。
陆承璟缓缓爬过去,拾起那支玉钗,眼窝中含着泪:“母妃……”
这是我送您的钗子……
“别喊我母妃!”陈姝好红着眼睛,看他像是在看仇人,“你为什么不能争点气?你为什么不能让你父皇立你为太子!”
陆承璟手里攥着那支钗,愣住了。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母妃是在嫌他比不过陆元驹。
他有点难过,却不怪她。
母妃只是这深宫中最无助的叶子,错不在她,是这个世道。
可从那时候,陈姝好似乎变了。
她每天都要考问陆承璟功课,陆承璟为了让她高兴便也更用功。
直到后来,陈姝好发现他同陆元驹一起在御花园放风筝──
他脸上的笑还未曾褪去,陈姝好的巴掌就已然落了下来。
“功课做完了吗,就知道在这儿玩闹?”
陈姝好看都不看陆元驹,径直拽着陆承璟回了宫。
那一日,陆承璟被罚跪了半个时辰。
陈姝好问他:“知错了吗?”
陆承璟觉得自己没错,但不愿再惹陈姝好生气,于是便点点头:“知错了。”
陈姝好面色稍霁:“既知错,日后便不要和陆元驹混在一起。”
陆承璟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陈姝好冷哼一声:“他是太子,是你的死敌,但你若多用功些,让你父皇改立太子也并非妄谈。”
陆承璟跪在蒲团上,猛地摇头:“不,我不会……”
啪──
脸颊上又落下一处红痕。
陈姝好气急败坏,食指指着他:“你出息呢?怎么就不知道争?”
陆承璟向来对她言听计从,只这一次,固执摇头:“我与皇弟,不会是死敌。”
反抗陈姝好的后果,是他又多跪了一个时辰。
可有些事不行就是不行。
他与陆元驹绝不会兄弟阋墙。
可从这之后,他与陈姝好的矛盾越发不可收拾。
陈姝好气极的时候,有时会打他,有时会朝他扔东西,有时……会关他禁闭。
甚至有时候,指向他的是一把锋利森然的匕首。
陆承璟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他的母妃是不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可他知道,是自己惹了她不高兴,也知道,母妃只是嫌这深宫太冷,无人可依。
所有每一次,陆承璟都逆来顺受,忍受施注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这样的日子从他七岁起,一直持续到今日。
整整十九年。
陆承璟不在乎时不时添在自己身上的伤口,只要陈姝好还愿意偶尔施舍给他一点慈爱,他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可他的母妃从未叫他如愿过。
这些年,她勾结季鸿远,竟然还伙同陆文轩欲要逼宫谋反。
陆承璟知道这些事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死了就好了,他死了,谁都开心。
陈姝好不会再因为自己,执着地去谋反夺位。
陆元驹也会少了一个不安分的祸患。
但他不能,母妃做错了事,这份恶果不能叫陆元驹来担。
于是,她骗陈姝好自己早已偷偷攒了兵马,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一举拿下都城。
他以为,陈姝好会信他。
也以为,这样一个谎言至少能稍稍让陈姝好安分些,最好信得久一点,让每个人都安然无恙。
可他终究错了,陈姝好根本不信他。
她瞒着自己,伙同陆文轩策反禁军,竟然想在国祀时杀了陆元驹。
陆元驹在国祀前,只跟他说了一句话:“皇兄,真到那时,你莫要怪朕。”
陆承璟知道,陈姝好,终于到了从树上凋零败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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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
“看我这样,你开心吗?”
陈姝好趴在稻草铺成的床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却还要拼了命地拿自己的刺扎向陆承璟。
陆承璟身着白衫,长发只用一根雪白发带束起,连靴子都是素净的白,不见一点纹章。
“母妃,”陆承璟隔着牢门望向她,“你从来都不愿多哄一哄我。”
陈姝好身形骤然一滞。
陆承璟指了指自己耳后:“这里,是那年母妃朝我扔茶盏,被瓷片不小心划伤的。”
顿了顿,他又说:“当年没好好上药,落了疤。”
他撩开袖口,露出手肘处的疤:“这是母妃拿砚台砸的,那几年每逢阴雨天,我总是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哭,因为很疼。”
他摊开左手掌心,食指指腹有一点浅淡地痕迹:“这是我年幼无知,试图去握母妃的手,被母妃的护甲划伤的。”
似是想到了什么,陆承璟笑了下:“您当时躲得很快,好像我是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
陈太妃偏头不再看他。
陆承璟上前两步,双手扒在木栏上,声调轻而和缓,像释怀,也似无奈。
“我只是有点不甘,为什么母妃不愿意好好对我呢?”
“可是我又知道,这不是母妃的错,是这个皇宫害苦了母妃。”
“我谁也不能怪,只能怪我自己生错了地方。”
见陈姝好始终不愿回头看他,陆承璟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背过身:“母妃会怪我这几日没来看您吗?”
“我不来,是因为我知道,当我踏进这天牢的那一刻起,您的命就保不住了。”
“我想让您再多留几日。”
“抱歉”陆承璟抬手蹭了下眼角,缓缓往前走,“我的一厢情愿,可能又惹您不高兴了。”
牢房很静,陆承璟走得很慢。
“璟儿!”
身后,陈姝好忽然唤了他一声:“好好活下去。”
陆承璟脚步顿了顿。
陈姝好挣扎着走到牢房边的步伐格外清晰,她似乎落了泪,声音哽咽:“你是个好孩子,是母妃的错。”
陆承璟转过身,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双膝跪地,对着陈姝好拜了三拜。
其实从小到大,他也仅仅就是想要这样一句话而已。
可苦求近二十年也不得良果。
而今,竟是在生离死别的牢房中,得了陈姝好一句安慰。
也够了
陆承璟踏出天牢,天边的云压得很低,但总有那么一缕阳光穿过缝隙,叫这凌冽的冬日添了丝暖意。
天牢中有人惊呼——
“陈太妃撞墙自尽了!”
陆承璟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他笑了下,对贴身小厮吩咐:“去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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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成王和他母妃的事,我没法多做评价。有些伤痛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就像去不了的疤一样,陆承璟抹不平他,但他学会了释怀,学会了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