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三滴泪
镇北侯的葬礼得陛下特允,规制几乎比肩帝王。
陆元驹却始终未曾出现在葬礼上。
世人只道这是天子全了君臣间最后的体面。
只有陆元驹知道,他不去,只是因为不敢。
怕萧铭怪他,怕自己扰了萧铭的黄泉路。
可他终究忍不住——
万一呢?万一萧铭想要再见自己一面,哪怕只是为了骂他打他?
萧铭出葬那日,陆元驹将自己锁在议政殿,直至月上中天,他才瞒着所有人,到了萧铭灵位前。
萧铭终究是萧府的人,死后牌位自然供在萧家祠堂。
只是他下葬后的第一夜,祠堂无一人守夜。
陆元驹连躲人都省了,对萧府嗤鼻,又心怀庆幸——
如此,倒能好好同萧铭待一会儿。
“你大抵是要怪我的,无妨,这是我该得的。”
“待我安排好身后事,到了地下,还是要继续讨你嫌的。”
“你总是容易心软,若日后见到了我,记得对我狠心点,别轻易原谅我。”
“若是不愿见我,也是应当的,你过得快活比什么都重要。”
陆元驹说了这许多,像是真的怕惹了萧铭厌烦,便住了嘴,默默在祠堂守了一夜,直至天明方去。
此后三个月,陆元驹几近昼夜不分,将朝中诸事理清,留好遗诏,只待传位于成王。
陈太妃算计了一辈子想让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陆承璟却根本不在乎。
陆承璟不在乎,最后这皇位却还是要归了他。
万般纠葛,也只道一声造化弄人。
陆元驹将一切备好后,见了普宁寺住持,住持将曾经他为萧铭求来,却没有送出去的佛珠给了他。
临走时,住持那句“心头血系心上人”萦绕在陆元驹脑海,挥之不去。
哪怕希望渺茫,如海中取粟,他也要试一试。
锋利的刀刃刺入心口,佛珠应声而落,很快就被鲜血染尽。
陆元驹心口痛极,灵魂却恍若柳絮,轻得要飘起来似的。
他手中握着一把折扇,是在忘了萧铭的那两年里,偶然间得来的。
扇骨是澄澈的青白,扇面画一幅红梅。
扇柄间有处机关,控制着顶端的十三片利刃。
陆元驹习惯用剑,原本不爱这些风雅小巧的杀人物件,只是那时莫名觉得应该留下它,总会有人喜欢的。
可这扇子封存了这么久,到最后,也还是没个归处。
陆元驹三滴滚烫的泪蜿蜒而下,俯身欲要拾起那串佛珠,却不慎将心间血滴落在半展开的扇面上。
画上红梅愈发浓艳,红梅枝下也被浸了血,似是开败凋落的梅花。
陆元驹到最后也没能拾起那串佛珠,他支撑不住,散了力气。
安庆五年,大衍天子陆元驹,谥号嘉衍帝,二十又四,薨于庆平殿。
去时手握折扇,倒于血泊中,身前落一串浸血佛珠,后人不知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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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一场,如坠修罗。
陆元驹再醒来时,眼睛红的好似痛哭过一场。
他望着静静睡去的萧铭,好一会儿,才缓缓贴近萧铭额心,呼吸都打着颤,小心又虔诚地落下一吻。
一滴落划过陆元驹眼角,又顺势落在萧铭脸颊。
“遂遂,”陆元驹几乎哑了声音,像是百年都未曾言语过,滞涩又仓惶,他有好多话想说,最终却只是又唤了一声——
“萧遂之”
只要人在这里,尚存温热,尚有呼吸,那么什么话,什么情,都抵不过一个萧遂之。
萧铭似有所感,蹙了下眉,缓缓睁了眼。
他手始终比常人冷些,轻轻拂去陆元驹眼角未干泪痕,觉出异样,又蹭了蹭自己脸颊:“怎么哭了?”
“没事,我只是高兴。”陆元驹将他搂进怀里,下颌抵在萧铭发顶,双腿也悄悄压住萧铭一片一角,像是得了宝贝的吝啬鬼,生怕出一点差池。
萧铭解了七日清风,神志恢复的差不多,也想起来方才的事,只是依旧觉得不大真实,像虚幻的梦:“醉春华,能解?”
他其实从未奢望过,天意要他生来坎坷,他斗不过,累了,便只有认命。
可如今却在这荆棘丛中蹚出一条生路。
萧铭除却惊喜,更多的是怎会如此的意外。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样的事,有朝一日竟会发生在他身上。
“你运气总是不好,”陆元驹亲吻上他的唇,又亲捏得同他额心相贴,“这次佛祖也该讲些理,叫你转转运。”
从此,他的镇北侯,必要一路坦途。
不可能坦途的——
萧铭揪住陆元驹身前布料,生生将华贵的料子攥出了褶:“这几日我要闭客。”
陆元驹愣了下:“?”
随即反应过来,笑了一声:“你这两日也没做什么。”
只是做一做散财童子,顺道拿陆承璟出出气。
萧铭埋头钻进了被子,只露出一缕发丝。
陆元驹眼中笑意更盛,仔细将他从锦被中剥出来:“闷,别往里藏。”
萧铭默了默,面容一派清冷镇静,耳尖却悄悄红了。
陆元驹伸出两指捏了捏,倾身凑到他耳边呼气,温热的呼吸交缠交错,旖旎间,他在萧铭薄得近乎透光的耳垂处落下一吻:“在过半月就是你生辰,我一定要给你好好的办。”
那个长眠于前世的小侯爷,终于在今世跨过了二十岁的劫。
萧铭长睫微垂,忽然仰头吻上陆元驹唇瓣。
陆元驹眸子都瞪大了些。
萧铭手心覆在他侧脸,静静望着他:“别难过。”
陆元驹自己都没察觉到眉尖那点忧思,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轻易被萧铭堪破。
“有你在,”他揽着萧铭,笑了下,“不难过。”
萧铭点点头,没再多说。
他做了一场梦,梦中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只有陆元驹的泪和血格外刺目。
萧铭醒来后,只觉得自己眼前的陆元驹同梦中的那个人一样,绝望到了无生机。
不要这样。
萧遂之希望陆元驹平安喜乐,万世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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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
普宁寺中,一个小沙弥对住持行了个佛礼:“方丈,丧龙钟响,天子薨世。”
住持闭目诵经,半晌,才睁开双目,望向远处盘旋的雁:“世间总有痴情人。”
“您说”小沙弥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开口问道,“陛下,当真会找到他的有情人吗?”
住持摇了摇头,未答这话。
心头血系心上人。
前生魂渡今世人。
万般皆是缘,成与不成,自看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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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唠几句:(我上一章说错了,这章才是将前世滴落的三滴泪补全了。鞠躬道歉jpg)最后住持那几句话的意思,映在陛下身上,大概就是说,今世他和萧铭还有挽回的机会,都是他上辈子祭了血求来的。如果陛下但凡少一分爱,缺一点诚心,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今生的陆元驹虽然前面没有想起来那些记忆,但是在萧铭被敌军送回来之后,他选择了遵照本心去翻墙看他,这是最大的一个转折,虽然在整篇文里,这一点或许并不起眼,但正因为陆元驹见到了萧铭,所以他才会产生怀疑,才会早早感受到自己对萧铭的情感不一般,如果前世的陛下也去看一看萧铭,那他一定不会让萧铭一个人死在冰冷的侯府。
(上一世的陛下中了蚀情散后没去看望萧铭,是因为真的忘记了。蚀情散半毒半蛊,不是什么随随便便敷衍至极的药,只要有情有真爱就能想起来,中了蚀情散的人是一定想不起来的,除非被人疯狂刺激。所以陆元驹忘记了萧铭无关爱不爱,是药性真的很强,他们的运气也真的算不上好,所以才错过。)
(也请原谅作者实在不愿意写因为真爱破开解药的剧情,感觉太不把毒药当回事了,毒药也不是吃干饭的。)
而且,前世是没有周禄这个人的,陆元驹也没有发现萧铭中毒,萧铭去塞北只是为了打仗,而不是被太后不得已逼到塞北,就连陆元驹中毒的时间也有差别,前世是在萧铭被俘的那段时间才中的,今生却是在萧铭远走塞北之前中的毒(这些在正文里都有提到),而这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其实每一次每一次都关乎命运的抉择,但凡错了一步,陆元驹可能又要重蹈覆辙。
正因为今生陆元驹发现了萧铭中毒,所以有了后面萧铭被逼远走塞北,从而陆元驹出宫去追,而恰好在这段时日他被下了蚀情散,行至中途忘了自己出宫的缘由,可这已经足够了,他察觉出不对,自然就能办法摆平之后的一切,至于周禄,这是陆元驹的善心,相信他在之后的日子会因此得到善报。
包括之前蚀情散解药还没有完全发挥效用的时候,陆元驹却总能记起一些往事,也是因为前世的功德在帮他。(陆元驹:功德+1+1+1+1+1)
总而言之,这一次陆元驹没有出错,一是因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二就是这是陆元驹他上辈子诚心诚意,祭了性命才得来的一线生机。
也许有小伙伴可能会觉得,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在今生没有困难,顺风顺水的幸福生活下去。原因有两个,第一个原因,很简单,这样写就没有这本书了(这是能说的嘛,哈哈哈哈哈,ps:只是逗大家笑一笑啦,希望宝贝们不要被这几章的氛围影响情绪(鞠躬jpg)。
第二个原因,有些人总是运气不太好,萧铭虽然没这么觉得,但是仔细想一想,他的种种遭遇,确实算不上运气好的那种人,所以哪怕是再来一次,也要受些苦。而最重要的,重来一世从不意味着从头开始,也不意味着换了一个全新的人生。天意非人力能及,也非人力可测,在天道面前,人始终是渺小的,陆元驹用尽诚心,献祭性命换来的仅仅是一个机会,正是因为他心够诚,情够深,才能准确地在每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岔路中选对方向,这是对他的嘉奖,也是他耗尽心血后应得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