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要罚我吗
陆元驹其实对萧铚泽没多少印象,也没有想起什么额外的事。
只是——
“你幼时在皇宫长大,但那时萧府明明尚在,却从未关照过你一星半点。”
陆元驹不只是讨厌萧铚泽,他厌恶萧府上除了萧铭之外的每一个人。
这份厌恶,自从萧铭七岁被养在皇宫时起便扎进了陆元驹的心底。
以至于哪怕现在记忆残缺,他也本能地不待见萧铚泽。
同样都是萧府的孩子,怎么萧铭就要寄人篱下,养在复杂难测的皇宫?
陆元驹越想越觉得烦闷。
为现在迷雾似的记忆,为当时身无依靠的萧铭。
心有灵犀似的,萧铭抓住陆元驹一根手指,轻轻摩挲,像是不动声色的安抚:“臣当时在皇宫的日子并不难过,先帝和陛下,还有太后,都对臣很好。”
陆元驹看向两人纠缠的手指,恍惚了一瞬。
好像确实是这样,那时萧铭还是个七岁的小娃娃,先帝似乎格外上心他的身子,日日叫太医为他诊脉。
太医每次都说无碍,只是小孩子体质弱,好生将养着,或许长大些就没事了。
但先帝从未将这些话听进去,依旧让太医每日来为萧铭诊一次脉。
现在想来,先帝似乎对萧铭谨慎过了头。
陆元驹将手指抽出,掌心反客为主,包裹住了萧铭冰凉的手。
他情绪莫名,语气低哑,显得阴恻恻得:“父皇也瞒了朕好多事。”
萧铭:“?”
好端端的,怎么又想到先帝了?
阿弥陀佛,先帝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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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萧铭病好的差不多了。
庆平殿又迎来一次兵荒马乱。
他们威风凛凛的皇帝陛下,又把人镇北侯府的小侯爷拐了回来。
太医院也忙的脚不沾地,全都收拾好药箱,又一次给侯爷诊脉。
但依旧是老样子,没一个人能检查出异样。
章铮也没再探出之前那奇怪的脉象。
萧铭大概有了猜测。
应当是之前他突然胃痛,醉春华的毒性被暂时激出来了些,所以章铮诊脉时才恰巧探得。
如今他好好的,没吐血,没犯病,醉春华也没到发作的时候,自然是诊不出什么的。
太医们匆匆赶来,又匆匆退去。
又是一场徒劳。
萧铭为这样的兴师动众感到愧疚与不安。
陆元驹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平静地问萧铭:“还是不能说吗?”
萧铭嘴唇张开又合上,最终颓然地垂下头:“说不出口。”
陆元驹笑了下,声音仓惶:“原来你之前说要告诉我的真相,真的是这个。”
萧铭猛地抬头望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
之前萧铭答应过陆元驹,要告诉他自己当年离开的真相。
原本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如今就这样轻易被挑破。
陆元驹抬手覆上了萧铭的眼睛。
掌心中,纤长浓密的眼睫在打着颤。
陆元驹五指微蜷,良久,不带情绪地问道:“该怕的不是我吗?你怕什么?”
萧铭看不到陆元驹的面容,他不安地想将陆元驹的手从自己脸上扯下来。
陆元驹主动松开手,起身去一旁找了条发带。
萧铭只来及看到他猩红的瞳孔,随即便被发带蒙住了眼睛。
白色的发带覆在面上,挺翘的鼻梁像是精心雕琢般,漂亮的让人迷醉。
不安让萧铭的呼吸变得急促,嘴唇微微张着,手指死死攥住陆元驹衣角。
陆元驹不去碰他,只静默地在一旁坐着。
萧铭想扯下发带,陆元驹将他颤抖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不让他动。
“别这样”萧铭喉结滚动,清冷地声音冲淡了语气中的不安,“看不到”
陆元驹将萧铭的手攥出了红痕,又问他一遍:“你怕什么?”
萧铭手指徒劳地挣动,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陆元驹声音微哑,但听起来没多大起伏,冷静的让人心慌:“你生了病中了毒,这么久都不告诉我,不应该是我更害怕吗?”
“不应该是我害怕哪天起来就见不到你了吗?”
“我从小养大的小孩,自己受了委屈,他却不同我说。”
“是我太混账了,我忘了他,让他远走塞北,让他一身伤病。”
“可是为什么受苦的是你?”
“明明这些都应该是我来担。”
他说到最后,完全是在指责自己。
数着自己的罪业。
怨恨自己没能护好萧铭。
萧铭凑到陆元驹身边,努力地贴近他,急切又慌乱:“不是,不是”
陆元驹任由他靠近,却始终没有抱住他:“我只是说了这些,你就不舍得了?”
萧铭愣了下。
陆元驹又说:“只是这样,你就舍不得。”
“那我呢?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我就舍得吗?”
他终于肯抱住萧铭,像是抱住了救生的浮木:“我舍不得。萧遂之,我心疼的要死了。”
像是真的应了这番话,陆元驹心口莫名一阵滞闷。
他克制着轻轻推开萧铭,而后才侧过身,手指揪紧了心口前的那片衣料。
陆元驹用了不小的力气,手背上青色的筋脉凸起,骨节泛着死寂的白。
萧铭手中骤然一空,心也跟着坠下去。
他甚至忘了取下覆眼的发带,只慌乱地伸出手往前摸。
很轻易的,萧铭触到了陆元驹的脊背。
他曲着手指又不着章法地胡乱摸索一通,感受着陆元驹因为隐忍而微屈的脊骨。
到了这一刻,萧铭才想来扯下遮住自己视线的发带。
他急切又匆忙地向脑后抓去。
发带被扯下来的时候,有几缕发丝也随之滑落。
萧铭全然感觉不到痛似的,眼里只能看见陆元驹起伏的肩膀。
他挪到陆元驹眼前,看见他皱着眉,眸子半垂着,唇色也苍白的吓人。
“陛下?”
萧铭声音压得很小,连碰一碰陆元驹都不再敢。
陆元驹抓在心口处的手松开,缓缓覆在了萧铭眼尾处,安抚道:“别担心,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萧铭从来没见过陆元驹这副样子。
好像高山坍塌,繁树折根。
脆弱得风吹即倒。
萧铭扭过头,眼角滑过一滴泪,他起身往殿外走,声音冷静,步子却仓皇:“我去让他们传太医。”
“回来,”陆元驹只一句话,就让萧铭停下来。
他单手撑在床榻上,脊背往下屈得更深,却还是用另一只手向萧铭招了招:“不要太医,只要你。”
萧铭几步回到陆元驹身前,小心翼翼地抱住他。
“嘶”陆元驹轻轻吸了口气。
萧铭眼尾泛了红:“怎么?”
“没事,”陆元驹极轻地笑了下,仿若叹息,“你的扇子硌到我了。”
萧铭这才想起袖间的折扇。
陆元驹看着他把折扇取出,心口的闷痛似乎缓解了几分:“天这样冷,你带它做什么?”
萧铭抓着扇柄,显出一种决然的固执:“你给的。”
你给的,自然要随身带着。
“遂遂这么喜欢啊,”陆元驹额间的筋脉也显出来,似是难受的厉害,却还是一把搂过萧铭,“那我以后再为遂遂寻更多更多的宝贝。”
萧铭顺着他的力道一起躺在床上,那把扇子被推到了枕边。
陆元驹不让他传太医,萧铭总觉得不安,仿佛眼睛重新被蒙起来一样,没有着落,惶惶无措。
“臣,”萧铭挣扎着起身,“还是传太医来。”
“难受呢,”陆元驹手臂搭在萧铭腰间,把人揽得更紧,“别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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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后来是怎么睡过去的,萧铭一概不知。
等到再醒来,萧铭就看到身侧依旧在熟睡的陆元驹。
陆元驹眉目舒展,呼吸清浅而均匀,倒像是没事了。
萧铭探上他眉心,轻而缓地描摹着他深邃的五官轮廓。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铭手腕猝不及防被抓住。
陆元驹睁开眸子,含笑看着他。
萧铭不在乎自己被抓包,只问他:“还难受吗?”
陆元驹吻上他细白的手腕,嗓音染着初醒的沙哑:“担心我?”
萧铭沉默地望着他。
“没什么好担心的,”陆元驹半撑起身子,面上依旧笑着,眸色却静得像无波的湖水,回望着萧铭,“你都没事,我更死不了。”
死一样的寂静弥漫在两人之间。
两人明明离得这样近,近到能清晰的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与气息,萧铭却只觉得冷。
他推开陆元驹,从床上坐起来,神情严肃又冷淡:“你在罚我吗?”
“你不舒服硬要自己扛,是在罚我吗?”
“不找太医,是在罚我吗?”
“陛下,是在拿自己的安危罚臣吗?”
陆元驹也坐起来,敛了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呢?”
萧铭的动作有一瞬的凝滞。
他像是被这一句简单的问话考住了,又像是知道了答案却不愿说出口。
“你若是觉得我在罚你,”陆元驹捧住他半边脸颊,倾身在那双浅色的薄唇上印了一吻,而后才继续道,“那你又背地里偷偷罚了我多少次?”
若真要这么算,那简直不是罚,是凌迟。
萧铭搂住陆元驹脖颈,急切又慌乱地回吻他,带着献祭一样的无畏,抵死纠缠。
这场亲吻并不令人享受,更像是累积已久的宣泄。
带着说不出口的悲痛与无助。
亲到最后,两人的唇角都破了皮流了血,夹杂着绝望的苦涩蔓延在两人唇齿间。
萧铭终于松口,额头抵在陆元驹颈间,无声地落泪:“陛下要臣说什么?说臣中了毒,不知何时就要发作?”
“臣说了,陛下开心吗?”
“明明只要臣一个人担着这些就够了,为何要惹两个人都这样难过?”
陆元驹眼睛也红着,抬手抚过萧铭脊背,五指不可自抑地发着抖,声线却很稳,像是教书的夫子,循循善诱,问他:“我是谁?”
萧铭:“是陛下。”
陆元驹摇头:“不,是哥哥。”
“是养遂遂长大的哥哥。”
“如今还是遂遂的眷属。”
“我不在乎难不难过,只在乎你是否康乐。若是有一日,你悄无声息的就留我一个人在世上,我才真是要难过死了。”
萧铭止了泪,抬头蒙着水雾看向陆元驹。
眼前一片朦胧,他闭了下眼,抬手捂住陆元驹的唇。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萧铭可以坦然接受自己身上的一切,伤也好,死也罢,都无所谓。
可这些生生死死的事按到陆元驹身上,就显得格外刺耳。
萧铭连提都不愿提。
陆元驹拂去萧铭眼睫间的水雾:“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中了什么毒吗?”
陆元驹问得很平静,仿佛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过剩的好奇心。
可手掌悄悄在长袖下蜷紧,之前那阵来自心口的憋闷又涌上来。
萧铭察觉到,把他的手捧起来,轻抚着他掌心的红痕。
良久,才开口:“是醉春华。”
陆元驹手指又要蜷起来,萧铭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掌心里。
要蜷起的手指便一直伸着。
陆元驹张了张口,竟是没能说出声。
他偏头咳了下,胸膛起起伏伏,好一会儿,才哑声问:“解药呢?”
萧铭抿着唇,不说话。
陆元驹手颤了下:“没找到?”
这么多年,一直没找到?
那这么久,萧铭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多累?
多痛?
又该有多委屈?
“不是,”萧铭抓着陆元驹掌心,不停地揉搓着,不知是为了安抚陆元驹还是为了安抚自己,“醉春华不会一直发作,只是……偶尔。”
“遂遂。”
陆元驹抽出自己的手,力道很轻。
他亲了下萧铭眉心,又随即分开:“我出去一会儿,就一会儿,很快回来。”
“你乖乖等我,不要乱想,也不要乱跑。”
萧铭想要拦他。
陆元驹捏着萧铭鼻尖,眼底含了点清浅的笑意:“我去找个东西,真的,若两刻钟内回不来,随你去哪,成不成?”
萧铭身子往后挪了下,伸手将枕边的折扇握回手中。
他垂着眸子,整个人缄默下来。
这就是答应了。
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应下来。
陆元驹嘴唇张开又合上,到底是没能再说出什么。
他指尖掐入掌心,静默了一瞬,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庆平殿。
周禄见他出来,远远迎上来:“陛下?”
陆元驹步子踩空,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
周禄被吓出了满身的冷汗,急忙上前扶住他:“陛下,当心!”
“噤声,”陆元驹撑着周禄的胳膊,另一只手覆在心口,斥道,“别吵着侯爷。”
周禄声音弱下来,却难掩担忧:“陛下,奴才为您传太医来吧。”
“不用。”
陆元驹松开撑在周禄胳膊上的手,脊背重新变得挺直,在寂寥的寒风中却只让人觉得落寞。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向一个模糊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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