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醉春华毒
萧铭跪在太后身前，清苦的茶水洒了一身。
太后垂着眼睛看他：“哀家只问你一件事。”
“你与皇帝，是又纠缠在一起了？”
萧铭抿了下唇，声音很淡：“是。”
太后：“你之前答应过哀家什么？”
大殿的石砖还是太凉了，哪怕铺着地毯，刺骨的寒意也依旧顺着萧铭的膝盖浸满全身。
他没禁住，整个人在轻咳了几声后，便不受控制地发抖，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曲，像是骤然被什么压垮了一样。
萧铭不愿自己这副样子被太后看到，于是俯首以额贴地，极力克制住周身不适，一字一句开口道：“臣答应过您，不要陛下为臣枉顾性命。”
刘太后望向他的眸色渐深，眼中情绪不明：“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萧铭缓缓瞌上双目，咽下喉中血气，嗓音因此变得嘶哑：“臣命薄，左右再活不过三个月，蚀情散药性半年才可尽消，因而，在臣身死之前，陛下绝不会想起臣身中‘醉春华’一事。也不会再为了臣，硬要以血换血，搏臣一条命。”
他一连说了这许多话，气力不济，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臣时日无多，只想再偷一晌贪欢。”
跪在地上的人似乎削瘦过了头，就连这一身单衣压在他身上，仿佛都成了让他难以喘息的累赘。
刘太后忽然一拍桌子，向来平静的声色却平添一层怒意：“够了！”
身旁的宫女极有颜色，上前将疼出了一身冷汗的小侯爷扶起来。
也是撑住小侯爷手肘的那一刻，宫女才真切意识到，这个不过二十的孩子，单薄的让人心惊。
刘太后平日很少皱眉，总是怕多添几道皱纹，此时却将眉心拧成了疙瘩：“芸栀，将他扶去偏殿。年纪轻轻一身伤病，让人给他好好治治！”
萧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靠自己在原地站稳站好，低声抗拒：“臣心中有数，无碍。”
想了想，觉得大概是自己那番话并未让太后放心，因而又随即改口：“太后若是疑心臣方才所言为虚，可等臣毒发之时，请太医来诊脉，否则平日里是验不出来的。”
所以章太医此前为他诊脉才没有发现端倪。
甚至因为醉春华的毒稀释了灼心之毒，最终能被诊出来的，也不过是他旧伤繁多，气血亏空。
太后被他说的彻底沉下脸色，亲自牵着他的手往偏殿走。
萧铭在后面步履虚浮地跟着。
像极了小时候，自己玩疯了不想睡觉，被太后哄着牵回寝室的样子。
可如今物是人非，过往种种也成了虚妄。
======
现在想一想，小时候的日子真的很好。
那时的萧铭有先帝和刘太后捧在手心里宠着，还有陆元驹带着他认字读书，爬树摸鱼。
萧铭无论想要什么，他们都会想方设法为他寻来。
宫里本该是波诡云谲的地方，他却在其中度过了最快活的八年。
但自陆元驹四年前登基为帝起，一切都变了。
他那时身在镇北侯府已一年了，离宫许久，太后都未曾提出要见他一面。
萧铭试着着人给太后送信，说自己想念她，想偷偷进宫去看看她，说自己在侯府总是一个人，也没有谁像她对自己一样好。
但每回送出的信，无一例外都石沉大海。
太后除了隔天让人送来他爱吃的点心之外再无其他。
也不是，还有。
是每次偷偷给他来送东西的人，留下的一句：“太后娘娘说，小侯爷还是顾好自身，莫要与宫中来往过密。”
最后一次送时，那人语气更是生硬：“太后娘娘让奴才告诉您，那些信不要送了，小侯爷既承侯位，那么于宫内，于陛下都应当恪守身为臣子的本分，。”
萧铭当时看着那人手里沉甸甸的点心盒，愣了下，到底是没接过来，半晌，只自喉间挤出一句：“知道了。”
他转身离开接客的前堂，让人将那奴才和他手里的盒子一并请出去。
再没说过什么。
虽然不知为何太后不愿见他，但他心中明白，过了八年的快活日子，终于到了头。
那时正逢塞北十部异动，萧铭理所当然地请命出征。
仗打了一年，待回来后，萧铭已十七了。
原本打胜了仗，欢欢喜喜的，日子本该越过越好才对。
可萧铭体内的醉春华突然发作，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甚至没人知道萧铭是何时被下的毒。
他七岁便被先帝带进宫中，一直被金尊玉贵的养着，谁敢给他下毒？
况且先帝还在时，更是日日叫太医为小侯爷诊脉，从未检查出什么问题。
怎么会好端端地就中了毒？
陆元驹觉得不对劲，整整五日几乎不眠不休，才查出点苗头。
醉春华似乎是萧铭少时就被种下的，破解之法，除了以血还血，便是找到根除的解药。
但醉春华的解药无处可找。
便只剩以血换血一条路可走。
陆元驹那时疯了一样，除了上朝，便是将自己锁在议政殿里批折子。
旁人只当皇帝陛下心情不好，也不敢招惹。
萧铭被毒发掏空了气血，整日浑浑噩噩的养病，也无法去劝他。
后来是刘太后硬闯进议政殿见了陆元驹一面。
据说两人起了好大的争执。
再从议政殿出来时，太后素来温和的脸色沉得像水。
又过了三日，刚恢复些精力的萧铭，在时隔两年后终于见到了太后。
只不过等来的，是太后冷声的呵斥。
“你与皇帝，现如今到了哪一步？”
萧铭原本雀跃的心霎时凉了一半，滞涩的问：“什么？”
太后站在榻前，头上华丽的珠翠闪着冰冷的光泽，与她的声音如出一辙：“皇帝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欲要跟你以血换血。”
原来是这样。
太后来找他，只是为了指责。
萧铭身上披着的毯子滑落大半，寒意不由分说地席卷了他。
他从小就被周围人夸赞聪慧，可他不觉得是这样。
因为小侯爷花了两年的时间也未曾想明白，自己哪里惹了太后不高兴。
可是太后不再疼爱他是个难以改变的事实。
他强求不来，便不求。
于是萧铭向太后起誓：“臣会即刻动身回塞北，绝不让陛下为臣枉顾性命。”
太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最终拂袖离开。
自始至终，没关心过萧铭一句。
算了，萧铭想，都是要死的人了，少一个人牵挂他也是件好事。
他当天又去见了陆元驹，一板一眼劝他：“你现在是皇帝，不要为了我不要命。”
但也许是他没能斟酌好措辞，惹得陆元驹发了好大的脾气。
那是陆元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他发脾气。
那时候萧铭才知道，原来天子一怒，真的很可怕。
伏尸百万什么的，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萧铭不愿再惹陆元驹生气，第二日便收拾东西回了塞北。
他人不在陆元驹身边，陆元驹自然没法以血换血。
那时他以为，日子差不多就这么安定下来，不会再有什么变故。
只是小侯爷向来运气差，哪怕已经沦落到要数着日子等死的地步，老天爷也不肯放过他。
但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陆元驹忘了他。
直到现在，也没能完全记起来。
甚至，在他死之前，陆元驹都不会完全记起他。
这样想一想，还是挺可惜的。
======
萧铭胡思乱想了一路，被太后拉到侧殿坐下时，唇色都泛了白。
隐约间好像听到太后在说话，声音是这些年来他再也未曾在她身上听到过的温柔：“江大夫，给小侯爷诊脉。”
错觉吗？
萧铭想，我现在已经病成这样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