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你叫什么名字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程凉躲在重华钟楼的背阴处画画,她在画一个在树荫里睡午觉的环卫工人,她所在的位置是一个很好的视角。
洛安夏日的午后闷的让人喘不过气儿,街上很少有人出没,除了几声蝉鸣,几乎没有什么会打扰她乐在其中的绘画。
直到身后传来几声杂乱的脚步声。
画纸上的笔停顿了几秒,程凉很纳闷儿,钟楼隐秘的进出通道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怎么会有第二个人进得来。
好奇之下,她转过头去,见到的是一个满头大汗的男孩儿。
他剃着寸头,穿着蓝色的短袖和灰色短裤,干瘦干瘦的,看着有十来岁,比她大上一点。
“你是谁?为什么会来这儿?”程凉以一个主人的口吻质问他,显然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不满。
“这是你家吗?”男孩不甘示弱,口气很硬。
“不是,”程凉一本正经的回答,“但你不该来这里。”
男孩走近她,一脸的不屑,对她说:“因为这里死过人?”
程凉有一瞬间的慌乱,但立马就整理好情绪,“你知道还来?所有人都说这里很晦气。”
“那你为什么还来?”
“因为我不觉得晦气,”程凉冷冰冰的看着他,严肃的说:“这栋楼是我父亲设计的,我为他骄傲。”
“哦~”他把这声哦拐了好几个音调,并拖的很长,带有嘲讽的意味。他继续说:“原来你是那个死掉的无良设计兼工程师的女儿。”
程凉只皱了下眉头,没有说什么。她在学校听到的话比这要难听百倍,她完全已经可以做到充耳不闻了。
不过这导致程凉对这个男孩的印象不怎么好,既然他不礼貌又不懂得尊重别人,那她还是继续画画吧。
程凉给画里的树加了一片树叶的功夫,男孩就坐到她一旁,又对她说:“你怎么不理我?”
程凉没有理会他,像没听到一样,继续专心画画。
“你喜欢画画?”男孩再次问她。
程凉依然没有理会。
男孩忽然对着天空长叹一声,“唉,真羡慕你,有个好兴趣。”
“我只喜欢打游戏机,我爸没收好几个了,今天他又追着我打,我才跑到这儿来的,他肯定想不到我来了这个好地方。”
“如果能一直留在洛安就好了,以后就在这偷偷打游戏,铁定没人能找到我!”
男孩始终喋喋不休,越说越激动。
直到他对程凉感叹了一句“真羡慕你没有爸爸”,程凉才终于抬起了眼睛,冷冷的盯着他说:“你要是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巴。”
“你说什么?”男孩语气中带着怒意。
“我说,请你闭上嘴巴,我很讨厌你。”程凉一字一句的对他说,并确保自己的口齿清楚。
男孩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讥笑一声,“你一个没大人管教的小女孩,我不跟你计较。”
彼时不远处的环卫工人已经睡醒了,她伸了个懒腰,起身拿起扫帚推着车,踉踉跄跄的离开了。
直到那抹荧光色消失在视线中,程凉才把手里的画本啪的一声摔在身边,把男孩吓的一个激灵。
“你叫什么名字?”程凉问他。
“你说什么?”
“你听不懂中国话吗?我在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要知道我的名字?”男孩很吃惊。
“因为我总要知道,在我生命里极度讨厌过的人叫什么名字。”程凉面无表情的回答。
钟楼外的停车场停来一辆车,男孩一眼就看到了。他像触电了一般窜起来,逃跑之前还不忘对程凉做个鬼脸,对她说:“你这个记仇的小气鬼,我才不告诉你呢,气死你略略略。”
男孩一溜烟跑的没了影。
到楼下时,他往二楼的位置瞄了一眼,不忘看看那个女孩儿的反应,结果却看到她蜷着身子抹眼泪儿。
他的心里突然像是坠了一颗尖锐的石子儿,硌得生疼。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父亲已经从车里下来了,他又看了眼女孩儿,最后还是毅然决然的逃窜了。
在那个暑假,陆明舟又去过钟楼很多次,却始终没有再见到那个特别的女孩儿,也始终没有等到亲口向她道歉的机会。
后来他回了辰州,成年之前再也没来过洛安。
至于那枚钥匙扣,是他故意丢在钟楼的,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电竞卡通人物,他在它的脚上刻下了他的名字,用以告诉那个女孩,她极度讨厌的人的名字叫‘陆明舟’。
当程凉看到电玩小子脚下的名字时,那段模糊的记忆也随之变得清晰可见,程凉哭笑不得,抬头对陆明舟说:“原来真的是你。”
陆明舟面露愁容,看着有点忐忑,他对程凉说:“程凉,我欠你一句道歉。”
“你早就知道是我了?”
陆明舟默默低下了头,是以默认。
他右手的拇指不停的搓动中指关节,程凉看到了,他在不安。
程凉笑了一声,牵起他那只不知所措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既然这么久都没道歉,那就不用道歉了,以后也不用了,我原谅你。”
程凉的这句话在他的耳畔回荡了很久,他想那是值得铭记一生的一句话。
来不及想太多,陆明舟再一次把她拥在怀里。
那一刻他就知道,他逃不掉了。
记忆和地球一样是个圆,心中念念不忘的事,会沿着某条拟定的轨迹不偏不倚的行走,穿过黑暗,越过人潮,直到在未来的某一个瞬间,被某个片段击中,重新回到原点。
就像他在医院见到程凉的第一面,听到她对杨雪问出那句‘你叫什么名字’一样。
后来程凉问过陆明舟很多次,是什么时候认出她的,他都支支吾吾不肯回答。仿佛那是一个易碎的泡泡,里面承载着可以使他们重逢的纽带,他不舍得让它们在破碎中消亡。
天边升起几朵旖旎绚烂的烟花,仿佛在为什么喝彩一般。虽然它和鹅毛大雪同时出现的画面并不那么协调。
程凉的手绕过陆明舟的后背,搭上他的肩膀。她从他怀来探出头,端详着手心里紧握的电玩小子。
黄发少年带着一顶蓝色的帽子,帽子上坐卧着一只白色的鸟。她竟然才发现。
一时想到了什么,程凉眼睛亮了亮,“陆明舟。”
“嗯?”
“我们去旅行吧。”
“旅行?”陆明舟终于依依不舍的松开她,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亮,像水晶,眸子里闪耀着澄净的光。不过那束光芒很快就被压了下去,程凉似乎顾忌到什么,她对他说:“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工作很忙。”
“想去哪儿?”陆明舟问。
“嗯?”
“不是要去旅行吗?想去哪儿?”陆明舟揉揉她的头发,见她有些怔愣,又解释道:“来找你之前我就请好假了,医院不差我这一个医生。”
雪下的越来越大了,落在陆明舟的头顶积了薄薄一层,程凉踮起脚尖,为他轻轻拂去积雪,然后对他淡淡一笑,说:“去江西,看白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