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妘音(五)
二十一岁那年,周嗣源登基为帝,我入主中宫,享百官叩拜,万民敬仰。
凤仪宫内,我在宫婢的包围中卸下凤冠和朝服,微仰着脖子舒缓,雯珺将朝服碟成豆腐块似的平整,带着十二分的敬畏。
端着假笑一天,我很累,身累心也累,只想蒙着被子好好睡一觉。
嬷嬷招呼宫婢呼啦啦的跪下,齐声高呼,“奴婢/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吧,今日大喜,凤仪宫上下赏三个月的例银。”
“奴婢/奴才谢娘娘赏赐。”
与众同乐这种事我是乐意做的,况且瞧着她们的喜悦不似假装,带着几分真心。
是了,我乃中宫之主,在一朝新后跟前伺候对她/他们来说是件长脸的事。再者传闻中我与周嗣源夫妻恩爱,情比金坚,乃是人间佳话,我还育有皇长子、皇长女,是个前程似锦的好主子。
可他们不知,夫妻恩爱是有,情比金坚不再,又何谈人间佳话。
事实上,我与周嗣源冷战三月有余,原因自是清瑶之死,我心难平,连带着看周嗣源再不复初见时的心动,若相见并不令人愉悦,便少了相见的意义。
许是因着这份冷淡,又许是因着两厢失望,我埋怨他掩盖真相公平,他怨怪我不顾全大局,我与他成亲以来第一次生了隔阂。
可人心向来是容不下隔阂的呀。
周嗣源带着明琮明华来凤仪宫的时候,我在半梦半醒间,恍惚听到孩子们蹑手蹑脚的声音,“嘘,嘘,母后在睡觉呢,别吵到她。”
我转过头,果然看到明华白嫩的小手竖在嘴巴中间,灵动的眸子看着周嗣源,一只小手扒拉着明琮就要向外走,生怕将我吵醒的样子过分懂事又可爱。
那时候我就想啊,我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若是真有一日伤了夫妻情分、淡了父子/父女亲情,叫我的孩子们又该当如何呢?
便是为了她们,我也不该再任性妄为。
我也好,孩子们也好,最终的倚靠还是身为夫君和父亲的周嗣源。
“华儿来,母后抱抱。”
我睡眼惺忪,半倚着身子,伸出的手很快就触摸到一个软软的小家伙,然后又是一个,明琮喊着‘母后,我也要抱抱。’
周嗣源见我实在疲累,将两个小家伙抱上来,轻轻的放在我怀里,两个小家伙在我怀里荡啊荡的,嘻嘻哈哈打闹不断。
而我也终于在片刻后对周嗣源露出久违的笑脸,“皇上今日劳累,两个小家伙可是又闹腾你了?”
周嗣源眼中闪过惊喜,“朕不累,音音才最辛苦。”
“后宫人多,迁宫又诸事繁杂,可有人给你添乱子的?若是有那不懂规矩、不识礼数的,尽管拿出皇后的威仪来。”
“皇上说笑了,若真有,自当以理服人才是啊。”
我笑笑,又说:“后宫姐妹都是明理知礼的,一切妥当。”
“皇上前朝事多,臣妾岂能以后宫琐事再添烦忧,若是不能为皇上排忧解难,我这皇后未免做的不称职了些。”
周嗣源见我露出笑脸,又难得多说了些话,竟还有几分激动,又许是尘埃落定,心中激荡,“音音,你可知道,我很开心。”
“不止是坐上那个位子,还因为你。”
“我虽未曾与你提起,但也许你早有耳闻,父皇他,从不曾爱过母后,哪怕是敬重,也从未有过。”
“我不知道对父皇来说,到底将母后与我放在何种位置,又是如何看待与母后的姻缘,可母后始终是他的妻子,我更是他的儿子。”
“很小的时候我在就想,等将来有一日,我有了妻子,一定要与她白首相携,若是实在相处不来,至少也要给她应有的敬重,必不会叫她日子难过,后悔嫁与我。”
“我还想,等我有了孩子,一定不会做个偏心的父亲。”
一路走来,我知晓其中艰辛,便是再难的时候,也未曾见过周嗣源露出一丝脆弱的模样,他在将心事与我诉说,诉说过往和伤心。
我不可控的有几分心疼,“都过去了。”
“母后如今在寿康宫颐养天年,有皇上在跟前尽孝,还有孩子们喊着祖母。”
他将我抱在怀里,越来越紧的臂膀似乎期盼着我再多说些什么,鼓励、肯定、认可,那些在他父皇那里从不曾得到过的东西。
“也都做到了,皇上是个难得的夫君,温柔、体贴,还是个少有的父亲,慈爱、仁和。”
周嗣源又问,“那你,可有后悔嫁与我?”
他在紧张,手臂越来越紧,我在他的怀里蹭蹭,给予肯定又有力量的回答,“不后悔。”
你来我往中,我们极有默契的谁都没有提起清瑶,好似阴霾已经散去,过往也不再隐隐作痛。
是了,日子总还是要长长久久的过下去。
我努力做一个合格的皇后,上孝母后,下爱子女,待后宫妃嫔一视同仁,盼着安稳度日,尽管我心更累,却无人可说。
那个愿意听我讲讲心里话的小姑娘早就不在了,而人心善变,我亦不敢再付诸真心。
有一人好似有些特别,是那个自边境来的贤妃李臻,她性情直爽,不屑后宫女人的口舌之争,常独来独往,偶尔来凤仪宫坐坐,有时无话可说,便喝点茶水、吃块糕点,偶尔有些趣事,拉着我便要往外走,她还很喜欢明琮明华若不是一个性情温软,一个性情直爽,真要以为是清瑶回来了。
李臻托着下巴问我,“总听你说起清瑶,可惜我来得晚,只见过她一两面,她真有你说的这么好么?”
我点点头,“自然,清瑶是个很柔软很惹人心疼的小姑娘。”
“你刚来时,清瑶身子重,很少出门走动。”
“真是可惜。”
李臻好似感同身受般的叹着可惜,而后又说:“以前听娘亲说生孩子就像是过鬼门关,我还不信,说哪有战场凶险,那可是会没命的,如今看来,是另一个战场吧。”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比喻,她口中的战场我见都未曾见过,作为一个从不曾出过京城的世家小姐,那些离我很远很远。
可是死亡和离别又离我很近很近。
直到八个月后,凌玉产下一个男婴,是周嗣源登基后的第一子,亦是贵重无比,他很高兴,赐名明襄。
直到一场天花在京城蔓延,我命太医院熬制防疫的汤药分发至各宫各处,命宫婢奴才打扫清理各个角落,若有感染之人尽数安排在无人居住的宫殿去。
千防万防防不住,没想到宫内第一个感染的竟然是明琮。
我日夜不眠,不肯离开半步,眼见着病情有所好转,明琮不再迷迷糊糊的发着高热,身上的红疹好似有褪去的迹象,才稍稍松神,却在次日病况急转直下,愈加严重了。
太医围在一堆,我听在耳里感觉好似生命在渐渐低沉的讨论中消逝,直到无声无息之时,明琮走了,在我的怀里痛苦的走了。
而我只觉,天崩地裂。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小家伙已经变得冰冷,我试图用体温温暖他,摇着小手叫他别睡,快醒醒,我要带他和明华去玩,小家伙整日吵着要出宫去看看,我还没带他去过呢,还没见过人间烟火,怎么舍得走呢?
我忘了那日是如何出了那间寝殿,只觉天旋地转,天地都黯然失色。
我在凤仪宫里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周嗣源,灯火是昏暗的,天空是阴暗的,我讷讷的看向天空,只觉得它为何不直接塌下来呢,为何不把我也一起带走呢?
耳边响起周嗣源的声音,他说:“音音,你还有我,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呵,有你?
可也正是因为有你才有这一切的啊,清瑶当真是死于胎大难产么?防的像铁桶一般的后宫怎么就出现了天花,明琮的感染真的是意外么?
擦干眼泪的那一刻我问他,“皇上,你说,天花是意外吗?”
我起身走下床,毫不退让的直视他,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我,坚毅的、执拗的,我一步步向他走去,一步步将他逼退,“你说,宫里日防夜防,怎么会有天花呢?”
“宫里也不止明琮一个孩子啊,怎么只有他得了呢?”
“有这么多好太医在,怎么会越来越重,治不好呢?”
“明琮去了,谁受益最大呢?”
我不再看他,路在我脚下,可我却觉得不属于我。
我将周嗣源逼退至凤仪宫外,那道门槛就好像是隔在我们之间的高墙,是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眼泪夺眶而出时,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周嗣源,你怎么不说话?”
那是我第二次用失望的语气喊周嗣源的名字,他没再抱住我,甚至没有说一个字。
看吧,他也说不出口,坐在九五至尊高位的他只会比我还不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而明琮就是如此不幸,太医真就是庸医,拼尽全力也治不好这病,更不会相信不会有谁受益,做不到自欺欺人。
凤仪宫的门缓缓关上。
后来的查证就好似一场笑话,笑我看不懂,看不穿,那结果早在意料之中。
可就算清瑶死于没有证据,明琮死于没有证据,我依然不得不为了家族荣光,为了明华的将来与周嗣源平和相处。
我曾在周嗣源的眼里看到满是我的样子,后来那双眼睛里还多了怀疑,在明襄离开人世的时候,那种探究让我觉得我真是个笑话,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是个不知悔改的,非要经历几次痛彻心扉才肯幡然醒悟,这或许就叫做哀莫大于心死。
可我的心早该在凤仪宫门关上的那刻紧紧焊死才对。
曾经爹爹问我‘音音,你可愿嫁给太子?’我害羞着没有回答,还红了脸颊,乱了心跳。
曾经周嗣源问我“音音,你可开心?”我身怀有孕正吐的昏天暗地。
如今,这是我的回答,我曾经愿意,曾经开心,如今不愿意,也不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