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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妘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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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岁那年,我满心期待,期待光的到来。

    却等来一片黑暗。

    德胜门一战后,周嗣源以雷霆之风将京内平定,又迎来边疆战况不利的消息。凌老将军挂帅上阵,扭转战局,扫平四海,却在不久后撒手人寰,临走前将凌玉一生托付给周嗣源。

    我敬佩凌老将军的英勇无畏,也心疼凌玉的孤苦无依。

    我更知道,周嗣源不止是我的夫君,还是未来的君王,注定会有很多的女人,越来越多。

    尤其是那些在帝王之路上出过力的功臣之家。

    是以一同入东宫的不止凌玉,还有边境李将军的嫡长女李臻、工部尚书兰家的嫡次女兰馨、江州知府张家的庶长女张薇。

    我想周嗣源该是既担心我难过,又害怕我不难过的吧。

    所以他才会欲言又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直到见我面色和缓平静,周嗣源才放下心来,他说:“音音,孤答应你的绝不会变,此生定不相负,只是有些事不是我不想便能不做,你可明白?”

    “明白的,妾虽只想做殿下的妻但深知绝不仅是如此,在此之前还是太子妃。”

    这是身份赋予我的荣耀,亦是束缚。

    “殿下放心,诸位妹妹入宫,妾会把一切都打点好,必不会寒了人心,予人话柄。”

    周嗣源又问起清瑶的身孕,“算起来该有五个月了。”

    “清瑶日日吃得香,可就是吃的太好了,方太医还要妾盯着清瑶,减减食量。”

    “孤记得你怀着明华明琮时,也这么说过,既如此,还是要听太医的话。”

    “是啊,胎大不利于生产。”

    唯有清瑶听后满脸不高兴,“民以食为天,这跟要了我的命有什么两样!”

    “又不是我要吃,是她/他啊!”

    清瑶指指自己五个月的孕肚,表示这事儿跟她关系不大,可不能算到她头上去,更不能不给她吃的。

    我感到莫名熟悉,太熟悉了,这都是我的词。

    不过好在清瑶不知道,我反驳的很快,“太医建议,殿下应允,我能如何,要不你自己去跟殿下说?”

    清瑶一听,脑袋摇成拨浪鼓,私下里她同我说,每每与周嗣源相处是浑身不舒坦,还叨咕说周嗣源只爱看书喝茶,真是无趣,不如与我一处说说笑笑有意思,可她又舍不下这口吃的,想了半天冒出一句,“姐姐疼我,要帮我说话呀。”

    我经不住她撒娇,但事关身体康健,不能让步,很是惋惜的冲她摇头。

    清瑶气呼呼,愣是绕着东宫花园走了好几圈,直到那点子郁闷全都消散,肚子饿的咕咕叫,方才坐下便要找吃食。

    青萝见我摇头,只能把糕点又收起来,气的清瑶瞪她,“青萝,怎么连你也欺负我!”

    “奴婢惶恐,哪有那个胆子。”

    就在我们为块糕点争论时,先一步入住东宫的侧妃凌玉带着丫鬟萍芜过来见礼。

    “见过太子妃,问太子妃安。”后又与清瑶行平礼。

    因着旁人在,清瑶安静的坐在一旁,我也当做没看到青萝悄悄递过去的糕点,只与凌玉寒暄,“妹妹住的可还习惯?”

    “谢太子妃关心,妾住的习惯。”凌玉吩咐萍芜递上一个食盒,“这是妾亲手做的点心,本就是要去谢太子妃厚恩,也是巧在这里碰到。”

    我不明所以,她这是要谢什么,“妹妹言重,何来厚恩?”

    “妾家中遭遇变故,黯然神伤,更无处言说。”凌玉又起身行礼,“本以为此后孤苦无依,却发现寝殿陈设皆是我喜爱之物,还贴心安排小厨房的膳食,皆是惯爱的吃食,可谓衣食住行,面面俱到,妾心感安慰。”

    “直到问过姑母才知,此番皆是太子妃的安排,妾心中感谢。”

    原是此事,我了然一笑,虚扶一把,“若因此事,本宫才是当不得一个谢字。”

    “妹妹且先坐下。”

    “我心中敬佩凌老将军忠君为国,更可叹老将军英勇无畏,唉,只可怜了妹妹。日后我们一处作伴,都是自家姐妹,更不必说什么谢与不谢。”

    凌玉笑回,“太子妃宽仁,是妾的福气。”

    清瑶见我二人说的差不多,来了句,“也不知凌妹妹手艺如何,闻着像是佛手酥。”

    我噗嗤一笑,“你呀,凌妹妹别理她,就是个馋猫。”

    凌玉一边说羡慕我俩相处的这般好,一边吩咐萍芜把佛手酥拿出来,“快尝尝。”

    我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也罢,不差一块糕点,只深深看清瑶一眼,可别贪嘴。

    那是一段安静的时光,我与清瑶日日还在一处,仿佛一切并未因大事已定、东宫进人有什么改变。

    两个月后,边境的李将军之女李臻奉旨入东宫为侧妃,兰馨、张薇也几乎在同日。

    以前只我与阿瑶,便是不做那晨昏定省的规矩也碍不着旁人的事,可人一旦多了,事也便多了,规矩亦当早立。

    规矩是束缚灵魂的教条,更是约束行为的准则。

    我不放心清瑶,私下嘱咐道:“以后人前可要守着规矩,私下才能唤我姐姐,还有呐等你月份再大一些,就免了你的请安。”

    清瑶很是懂事,“要请安的,不能因我坏了规矩,否则难以服众,旁人也会因此不敬姐姐。”

    “放心,自然不是我来做。”我冲她眨眨眼。

    这不是有周嗣源么,关键时刻要派上用场的呀。

    周嗣源一点就透,“音音这是找孤背锅?”

    “殿下这话从何而来,受益的又不是我,再说清瑶腹中可是殿下的亲骨肉,真就舍得,一点不心疼?”

    “那自是舍不得。”周嗣源身着里衣往后靠,大喇喇的躺在锦被上,“为音音背锅,孤也开心。”

    “若是能亲亲抱抱就更好了。”

    “唉,难道音音不觉得近来冷落了孤?”

    我虽很想说是国事太忙,女人太多,怎就怪到我头上来了呢,到底没有,这些时日确实太忙,难得有温情时刻,“是是是,妾谢殿下体恤。”

    清瑶挺着近九个月的孕肚还要亲来送行,“太子妃可要快些回来,定要赶上妾生产之日。”

    她那哀怨的样子活像腹中孩儿是我的种。

    我看看周嗣源走得飞快,只得安抚清瑶,“祭祀之礼,本宫要陪在殿下身侧,不得不去。”

    “放心,三五日便回,方太医说你这胎少说还有半月,定赶得上”

    “青萝,快扶着你家主子回去,当心些。”

    我目送清瑶回去的背影,那个笨拙的、可爱的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委屈巴巴的要哭不哭,惹人心疼,直到树木掩映、花丛交错下再看不到。

    她好像真把我当成了娘亲去依靠,满是不舍和依赖。

    可我不知啊,那竟是最后一面。

    后来很多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我常在想,若我当时不顾什么礼法,不遵什么规矩,只陪在清瑶身边,可能改写结局,换个圆满回来?

    这答案我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就像人生没有回头路。

    得到清瑶难产的消息时,我与周嗣源连夜往回赶,雨夜泥泞,马车深陷泥潭,天空中雷声作响,发出震耳欲聋的悲鸣,我心慌乱,伴随着电闪雷鸣竟闪过清瑶撕心裂肺的哭喊,哭着喊姐姐。

    我掀开马车帘子让侍卫快些,再快些。

    终于在日出时分赶回东宫,只听到殿内婢女断断续续的哭泣,青萝瘫坐在地上,唇色苍白,早已没有半分力气,却仍旧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揪着我的衣角,“太子妃,您终于回来了。”

    “阿瑶如何了?”

    “我家主子她,她”青萝跪趴在地上,颤抖的手指向床榻。

    我顺着方向看去,只看见清瑶安静的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是失了血色毫无生机的脸,还有平坦的腹部,触手的冰凉传遍周身,我轻唤她的名字,再无人予我回应,再无人甜甜的叫声姐姐。

    那个笨拙的、可爱的小姑娘死于大雨滂沱的夜晚,一尸两命。

    我命青萝将事情完完本本的说来,一丝一毫都不能漏下,“你是说方太医当时不在?”

    “是,我家主子午后便觉得不大对,本是要宣太医,巧遇凌侧妃传了大夫来。大夫把过脉,说是正常的胎动,还未到发作时,歇过一个午觉,确实没再有动静。”

    “却没想到才入夜便发作起来,宫里落了钥,奴婢等无法出宫去请太医,拿了对牌给侍卫,左等右等不见太医,好在先前内务府安排了稳婆。”

    “生产并不顺利,稳婆先是说胎位不正,要太医施针来正胎位后来又说胎儿过大,不易生产,给主子灌下好几碗催产药,主子恢复力气又继续好不容易生下孩子,却听不见半点哭声,稳婆又是拍打又是按压,却一点效果不见,说是生产太久以致胎儿难以呼吸,产下的是死婴主子伤心惊惧之下血崩,这才随着小主子一起去了。”

    就在这时,凌玉匆匆忙忙赶来请罪,“请太子妃降罪,都怪那大夫胡言乱语,误了大事,妾好心办坏事,误了卿卿性命,百死莫赎。”

    我淡淡扫过一眼才开口,“凌侧妃请起,清瑶脉象如何,太医院早有记档,一查便知。”

    宫妃身孕足月后,太医院都是一日一记档,若真是将要临产,方太医一早请平安脉该有所察觉才是,是以我虽对这次巧遇心有疑虑,却暂且不能如何。

    确如我所想,方太医和同来的尹院正证实了脉象并无异常,同时也洗清了凌玉和那大夫的嫌疑。

    “既然无碍,为何会突然发作?”

    面对我的责问,方太医面露难色,“老臣受太子、太子妃所托照料侧妃娘娘的身孕,却未能及时察觉”

    尹院正提供了另一种可能,“许是侧妃娘娘食用了利于生产的吃食,还请太子妃允准臣等查看一番。”

    “青萝,带二位太医去。”

    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查不到,两日过去,若真有也早就被清理干净,又怎会等着人来查呢。

    呵,是命运弄人,老天不仁。

    雯珺搀扶着我走出寝殿,自廊下走过,走过一片片瓦,路过一朵朵花,廊下没有那个俏丽的身影,花旁没有明媚的笑脸,我只觉得泪水模糊了双眼,渐渐朦胧。

    霎那间,泪如雨下。

    我撑着身子亦步亦趋走回去,只觉处处都是阿瑶的影子和相伴的点点滴滴,我把所有人都赶走,躲在被子里泣不成声,再次体会到心碎的感觉。

    上一次心碎,是娘亲离开了我。

    那是我七岁时,对死亡和别离还不大懂,当所有人都对我说娘亲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我大喊着不信,都是骗子,都在骗我。直到我等了又等,再等不到娘亲,我不得不信,只能同今日这样把头蒙在被子里无声的哭泣。

    后来我才明白,亲人的离去本就是一场无声的告别,落下的那一刻或许无甚伤感,却在每个寂静的深夜击溃人心,而后听到心碎的声音。

    我本以为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毕竟所有一切都在告诉我并无异常,直到那日我去找周嗣源时,在门外听到暗卫的回禀,言谈间提及为清瑶接生的稳婆,还有那日的大夫。

    周嗣源是震惊的,显然没想到会在开门后看到我,慌里慌张的问我可听到了什么。

    我呵笑一声,“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都听到了,不知殿下问的是哪件?”

    “周嗣源,你为何不敢看我?”

    “清瑶的死,不是意外对不对?你说话啊!”

    那是我第一次用失望的语气喊周嗣源的名字,他紧紧的抱住我,“音音,既然你听到了,便该知道查无实证,不过是捕风捉影的猜测和巧合。”

    “所以呢,清瑶就白死了么?”

    周嗣源试图与我讲道理,“音音,你听我说,先冷静下来好不好?”

    “我同你一样难过,也并非没有怀疑,否则也不会着人去查。”

    “可是查无实证啊。”

    “如今还远不到高枕无忧的时候,不能出一点乱子,音音,你明白吗?”

    我明白,当然明白,周嗣源还没有继位,不仅如此,前不久他才手刃了手足,若是后院再闹出丑闻,这个当朝太子的里子面子可是丢的彻底,史书上怕是会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没人愿意留下骂名。

    而这个罪过,我亦担不起。

    不能追究,究不得。

    让我感到心寒的远不止于此。

    清瑶的母家在得知死讯后,竟无一人多问一句,哪怕只是问问走前可留下什么话,可有什么心愿未了,没有,什么都没有。不仅没有,还盘算着要送另一个女儿入宫来顶替清瑶的位置,他们把清瑶当做什么?又把人命当做什么呢?

    我问过自己多次,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更讽刺的是,一个多月后,凌玉诊出了喜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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