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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往事已矣十(母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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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是我太过心狠,神佛降罪,菩萨不满,与我亲近之人才会一个个离我而去。

    宫变后不久自边疆快马传来消息,凌家二位表兄先后战死沙场,战况愈发焦灼,眼看打下的五座城池丢了三座,原本在幕后出谋划策的舅父只得再披战甲,上阵杀敌。

    母后日日在小佛堂向菩萨虔诚祈愿,盼望平安,凌玉陪伴在侧。

    终于在月余后盼来大获全胜,可随之而来的还有小表兄以身殉国和舅父旧疾复发的消息。

    此一战损失惨重,不仅耗时极长,还搭上多位良臣能将和万千士兵的性命,又何止是三位表兄。

    正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却再无班师回朝时。

    半月后,我命礼部筹备迎接将士回京的仪程,亲自前往城门迎接他们凯旋而归,后又前往军营犒劳三军,为国尽忠的大好儿郎,自该如此待之。

    唯有一事,我很是担忧。

    舅父本就重伤未愈,排兵布阵已极是劳心费神,后又亲自带兵冲锋陷阵,如此才引得旧疾复。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是以带了不少太医前去诊脉,听了太医诊断,更担忧了,反是舅父来安慰我,“太医们惯是小题大做,哪有如此严重,臣的身体心里有数,静养便会无碍,太子殿下放宽心。”

    太医自是有些本事,若真如舅父说的这般轻松,又何必一个个支支吾吾的。

    我知舅父不愿我过于担忧,自是顺他意,“好,只要舅父听太医的话好好调理,相信用不了多少时日便会无碍。”

    “哪怕是看尽天下名医,用尽天下良药,孤也必会去寻,只要舅父身体安康。”

    屏退左右后我又问,“舅父,你都知道了?”

    见我问的如此小心翼翼,他宽厚的手掌用力捏了捏我的肩,“殿下做的对,此为自保,无需自责。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说的便是时机二字。”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啊。”

    无需自责么?终究是手足相残、血肉横流,而我常难以安寝,故人时有入梦。

    我想,当日若父皇尚能言语,定不会予我宽慰,怕是恨不能让我偿命。

    常说父爱如山,而我却无山可依。

    唯有舅父待我如亲子。

    “孤明白,明白的。”

    “舅父好生歇息,母后还在宫里等着消息。”

    舅父的病况不大好,母后也甚是惦念,当日听闻旧疾复发时便夜夜难以安寝,直到舅父回京后方才睡个安稳觉。

    我晓得的,她心里多有亏欠,我亦是如此。

    身体之痛尚且能医治,心痛又该当如何?

    舅父接连失了三个儿子,终是心病难医,思念成疾,不过三个月,舅父撒手人寰,离世前将凌玉托付于我。

    我曾在他榻前立誓,此生定会好生照顾凌玉,许她一世安稳,却未能做到,心中有愧。

    再回首一路走来的过往,心绪难平,却再无人诉说。

    ——

    母后搬去行宫已有大半年,任我派去多少人、再是如何劝说也不肯回宫来,我只好亲自去行宫接她老人家,只等来一句朝政繁忙,皇帝早些回宫去。

    “母后可是还怪儿臣?”

    我想要解释,却又觉得苍白无力,舅父和三位表兄不在了,七里长街的将军府早就无人了,哪儿还闻得桂花糕香呢,而如今托付于我的孤女也走了,在这个世上一点血脉都没能留下,凌家连个后人都没有。

    这因在我,果却是凌家担着。

    母后虽嫁入皇室,到底还是凌家女,恐是自觉无颜面对凌家列祖列宗,与其说是怪我,倒不如说是责怪自己更甚。

    “母后若是心里有气,便骂儿子出出气吧,再不然,打一顿也是好的,只盼母后莫要责怪自己,一切皆是儿子的过错。”

    我不肯回宫,也不知母后听进去多少,自顾自的说着很多,“宫里的人越来越少,不,是与我亲近之人越来越少了,音音、明琮、明襄、林琅、凌玉,一个个都离我而去。”

    “母后,您也不想理会儿子了么?”

    “帝王之路,是否注定孤寂?”

    见我如此失落,母后终归是不忍心,“皇儿早该知晓这是一条孤寂之路。”

    “而你,也注定要走上这条路。”

    “母后从未怪你,因为你要承受的只会比旁人更多、更重,日后还要经历很多的别离,便是母后也不能替你承受。”

    “居于行宫,不过是因那座宫城里除了你,母后再没别的念想。”

    “没有念想,还有很多不愿记起的往事。”

    我赖在行宫不肯走,又说什么都不去澜庭小筑歇下,磨得母后没办法,只得吩咐胡嬷嬷将偏殿收拾出来。

    “你啊你,竟还学会耍赖,可还记得自己是万民之主?”母后虽是如此说,却也享受我的偶尔无赖,“你是皇帝,不可随意出宫,更不可随意留宿于宫外,只准住这一夜,明日一早便回宫去。”

    而后又问宫里可都安排好了,可能否瞒过宫里人,若是被旁人知道,尤其是言官,搞不好还要参我一本。

    “母后放心,儿子早有准备,有德海挡着,出不了乱子。”

    我难得有片刻放松,“也就是在母后身边,儿子才能有些许惬意,晚膳少说也要吃两碗饭。”

    许是彻底解开心结,心里说不出的畅快,言语间还带有几分撒娇的意味,“母后来行宫已有半年,连封书信都不写与儿子,想是住的舒心,把儿子忘在脑后了,可怎么连带孙儿们也不念着?难为几个孩子时常问起母后,还说如何如何想念皇阿奶,更是吵着闹着要一起来。”

    估摸母后又想捂住我的嘴,被我灵活闪躲过去,“净胡说,母后收集了不少小玩意,明日回宫时,皇儿便带回去给孩子们,就说皇阿奶也想她们了。”

    “哦,只有孩子们有礼物么?”

    我表示委屈,但身为皇帝,又不能哭唧唧。

    这副模样把母后逗得哈哈大笑,末了不忘笑话我,“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们争。”

    “没有礼物,但有饭吃,今日母后亲自下厨,做几样皇儿爱吃的菜可好啊。”

    我嘻嘻哈哈的说好,后又夸赞不断,一心想着把母后说的心花怒放,让她老人家高兴,“嗯,母后手艺比较之前更为精进,这道佛跳墙味道浓郁荤香,口感软嫩柔润。”

    母后挑眉,“佛跳墙是小厨房南边来的厨子所做,皇儿喜欢便多吃些。”

    额,好吧,还有别的,我看看。

    再来一口樱桃肉,“这道菜色泽樱红,光亮悦目,酥烂肥美,皮软味甜咸,当真是好极了。”

    这次总该没错了吧?

    母后笑而不语。

    额,好吧,又猜错了。

    怪只怪母后久未下厨,桌上没一道是我熟悉的,再猜不对,夸夸词穷了啊。

    就在我发愁之际,胡嬷嬷笑着说了句,“皇上快尝尝这道黄焖鱼翅、荷包里脊。”

    胡嬷嬷真乃神助攻,我心了然。

    先是尝了一口黄焖鱼翅,“嗯~口感鲜美嫩滑。”紧接着又来了一口荷包里脊,形似荷包,味道浓郁,可我实在是词穷了,只好吩咐婢女再来一碗米饭,“嗯~好吃好吃。”

    “好吃就多吃些。”

    我与母后在凉亭饮茶,也同她老人家说说最近的趣事。

    “母后您是不知道,自从把孩子们都送去上书房,可有的闹腾,一个个的不让人省心,明毅一个臭小子上房揭瓦暂且不提,又来个明月,小丫头也不知随了谁,竟放狗追朱老夫子。”

    “朱老夫子年逾古稀,被一二三四追着跑出几里地,是发髻也散了、衣衫也乱了,儿子就差亲自上门赔罪。”

    “也就是明月,若明毅干出这等混蛋事,就打断他的腿。”

    母后本是笑着,听到要打断明毅腿,立时把茶杯放下,茶水飞溅,“你敢!我的乖孙儿最是惹人疼的,便是闯了祸也该好好教导,怎能打骂,与他好好讲道理,便是当时不懂,日后也会懂。”

    “母后从未动手打过你,是与不是啊。”

    “还能随谁,自然是你。”

    母后一向讲道理,我无话可说,但有一点我却不能认账,“儿子自小懂事听话,对夫子更是恭敬有加,从未这般闹腾过,母后不能心疼孙儿,便来冤枉儿子啊。”

    当真是隔辈亲。

    可儿子也是亲生的,也就是我。

    诶,我这是吃自己孩子的醋?

    母后一脸我就笑笑不说话的表情,让我怀疑许是我小时也闹腾过但不记得了。

    再看胡嬷嬷,也是一脸憋笑,不会真是吧?!

    我本想问问的,仔细一想还是不问了,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这样以后教育孩子还能理直气壮些,反正也只母后与胡嬷嬷知道,二人又不会拆我的台。

    对,不能问。

    问了还怎么理直气壮说自己从小就周正。

    我将茶水一饮而尽,“哎呀,天色不早,明日一早还要赶回宫去,这就去歇下了,母后也早些歇息,儿子告退。”

    而后不管母后与胡嬷嬷笑的直不起腰,一溜烟的跑回偏殿。

    那夜,我梦到一个身着明黄锦袍的孩子向前一路小跑,咦?他也住在宫里啊,就这么一个人在宫里跑来跑去,身后也无人跟着。我正纳闷的很,却见他拿出火折子,将散落在地上的枯树叶点着,拿在手里玩着,直到快烧到尽头,刺痛他的手,才慌忙将点着的枯叶扔了出去。不成想满地的枯树叶接连着了火,不多时便烧了一片,火光蔓延到宫墙另一头,很快便有宫婢、太监提着水桶来回取水灭火。

    梦里的我还要摇摇头,真心觉着熊孩子就是欠教育,都说天干物燥,小心烛火,你倒好,干脆放了把火。

    而被他甩开很远的小太监顺着火光找过来,边跑边喊‘太子殿下,着火了,您没受伤吧?’

    火光下转过身的脸逐渐清晰起来。

    老天爷,谁能解释一下,我为何看到了自己的脸?!

    这一定不是真的。

    于是,我挣扎着想要醒过来,更多的是拒绝接受这个事实,我这么周正的孩子绝做不出火烧宫墙的事。

    然并卯,我压根就醒不来。

    而后,放火那小子晕了过去,估摸是被烟熏的。

    要是我也能从梦里晕过去就好了,要是醒来时把梦忘的干干净净就好了。

    以至于次日清晨,母后还没醒,我便催促着赶紧回宫去。

    那日,我还与母后谈及过往与未来。

    对于父皇,我已经很少想起,包括那些偏宠和不公。

    我只是在想或许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的权利,他生来要做什么样的人,会立下何种志向,要与谁为友,要共谁白首,心为何喜,又为何悲,自也包括心中不喜。

    只是不免感叹运道差了些许,恰逢我是那个不喜。

    对于兄弟,不尊不敬和争执算计早已烟消云散,唯记得那声皇兄、还有为数不多的欢笑。

    我渴望的再也得不到,便想着以后让我的孩子们都要拥有。

    不知旁人为人父是何种思量,可会也如我这般想要将遗憾填补?

    当初明月昂着小脸不肯认错,反倒把另外几个孩子急的不行,一个抱我大腿、一个扯我胳膊、一个喊着让我揍他别揍妹妹、还有一个哭天抢地吵得人头疼的时候,我哪里还有半分生气,只觉得若是我也在其中该有多好。

    我的孩子们个顶个的好,我可狠不下心去罚谁。

    假模假样的打了两下便罢了,以至于明毅抬头问我‘父皇打完了’的时候,我有点懊悔,儿子、女儿都该一样宝贝,往日明毅闯祸可不是三两下作罢的,日后可不能再如此,否则我不也成了那不公的父亲。

    而我不想如此。

    那日,我还谢过母后很多。

    我谢母后予我生命,又一心爱护、悉心教养,教我辨是非、明善恶。

    再谢母后一路相携,三十载人生路,每每重要时刻,皆有母后的指引与陪伴。

    还谢母后

    说不尽、道不完的感谢。

    母后在行宫一住便是三年之久,再不肯回宫来。

    她本是温善随和的性子,却所遇非人,半生困于宫墙不得自在,如今,才是随心所欲去了。

    常说万事如意,我愿母后如意。

    只是我经常想念她老人家,一二分想念脑海中闪过些许画面,三四分想念与音音念叨两句,五六分想念书信几笔差快马送去,七八分想念让德海去送口信,说我想吃她老人家烧的菜了,九分想念便要亲自去趟行宫,哪怕只能略略待上一时三刻,再与母后说说近况,聊聊家事。

    再后来,我有十分想念,却再无处可寻,只能独自去母后宫里坐上片刻,侍弄侍弄留下的花草,在小佛堂点上一炷香。

    母后走后,我很想她,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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