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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敬天敬地敬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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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敬天敬地敬鬼神

    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人的性格里,从生下来,有着遗传的因素和个性的因素,但是后天形成的性格里,还有周围环境的影响。我的性格腼腆、内向、胆小。尤其是胆小。,在同龄人中显得更加的突出。我的胆小的性格的形成,现在想起来虽然与父母的遗传因素有关,与家族的血统有关,有很大的一部分是由于我居住、生活、出生的环境有关。榆树川是一个小山村,一个在东北非常偏僻的小山村。三面环山,离屯几百米就会有小说树、草甸子,不到一里远就会有小山包和树林,再远一点,一两里地就是高大的群山。

    榆树川北面和四周的山并不高,海拔只有六百五十八米。由于榆树川屯坐落在山脚下的低洼处,所以在屯子里看周围的群山,就显得十分的巍峨高大。春天的时候,所有的树开始冒芽,阳坡的草开始返绿,这个时候你并不觉得四周的群山有多恐惧。只有到夏天,所有的树木都长出来叶子,尤其是三伏天,雷阵雨,黑色的乌云从西北硕大户山山顶漫过来的时候,你会望到乌云彩你头顶只有十几米,你甚至能看到乌云在翻滚。这时你会联想到老人说的龙搅水。你会想象在这云彩上面会有神仙或者龙,或者其他的怪物。那种恐惧和你在大海上在船头看着翻滚的浪花,脚下的深海深不见底一样恐惧。

    当天黑下来,四周的群山在夜色里,成为墨色蹲伏的怪兽,天上乌云翻滚,一个接一个的闪电在你头顶炸响。那不是恐惧,不是害怕,是惊悚。幼年的时候,我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和几个弟弟、妹妹、母亲静静的坐在炕上,或者干脆躺在炕上,盖上被假装睡觉。实际上在这种电闪雷鸣的黑夜,谁也睡不着。母亲也不说话,我们哥几个也不像往日一样打闹。屋内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窗外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大雨点儿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冬天的时候,漫天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山野和村庄。这个小屯儿所有的房子都被大雪覆盖。从远处看,每一户房屋就像一个银色地堡。房上是厚厚的积雪,你只有走近了才能看见每户的窗户和门。北大山和硕达户说的沪都已经被大雪覆盖。白天的时候,阳光出来雪地会闪着银色的光。如果你在雪地里走的时间过长,两小时、三小时,你回来的时候,过一两天眼睛就会发红、流泪。母亲告诉我,这叫雪蒙眼。长大了才知道学名,这个现象叫血盲,就是眼睛被强光强烈的刺激

    时间长了以后产生的反应。冬天如果我们在野外,有经验的老人都会眯着双眼,不会睁大眼睛,让雪雪光刺激。所以我们发现,很多农民,尤其是我老家的农民,眼睛两旁的皱纹特别的多,沟壑起伏。我同龄人虽然只有二十几岁,你也会发现他的皱纹比城里的同龄人多而显得老气。原来我以为这是风吹日晒的结果,现在回头想,那就是眯着眼睛躲避风沙,躲避冬天的雪光刺激,长年累月形成的结果。

    白天的景色,你会说这山野的景色多美呀。是的,东北的阳光下的田野村屯,它是美丽的,但是到夜晚、没有月亮的夜晚、三九天的夜晚,你走出家门,站在屯中的路上,望着远山,那是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山上的树已经褪去了所有的叶子,在这雪野上,所有的树,就像一个洁白少女皮肤上的绒毛,太细小了。在这样的夜晚,北风呼啸。你哈出一口气,瞬间就会变成雪雾。整个村庄,从远处看只有一点点的光亮,那是煤油灯的微弱的亮光。整个田野、原野、村落、

    道路没有一个人影。这时你不是孤单、不是寒冷、不是寂寞,是这种空旷给你的一种无形的恐惧。就像太空飞行员在空间站仰望太空深邃无底,他说那是一种无形的恐惧。

    我曾经在这样的夜晚,睡不着,和妻子穿上衣服,从屯子的北头走到南头。我俩走的很慢。有人说,那你走路一定是嘎吱嘎吱的声响。你说的那种是人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在这数九的寒冬屯中的屯路上,你踩到的不是雪,是雪和冰的混合物。你稍不注意就会滑倒。所以两个人在村路上缓慢的行走,听到的是咔、咔的声音。这个声音非常静,传得很远。这几年,村屯子里养狗的人少了,养鸡的人少了,养猪的人少了,养牛养马的更没有了。年轻人都已经到城里去上学,或者到外地去谋生。村子里很难听到婴儿的啼哭,也很少能够听到儿童的打闹。所以在这个屯子里,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的夜晚,给人的都是一种恐惧,一种敬畏。我这个生胆小的人就变得更加的胆小。整个屯子你会发现,日落以后很少有人在路上没事闲逛。我估计所有的人和我一样,在这个屯子里出生,在这个屯子里成长。受环境的影响,这种对自然的恐惧可能都是存在的。

    在这个屯子里影响你性格的,除了这种自然的以外,还有断断续续的语言传下来的故事。有的是老年长辈在闲聊中或者日常闲话中断续的传承下来很多古老的故事。有时候你会说那是瞎编的,或者说那是迷信的。但你想过没有,也许这就是他亲身经历的。这个屯子里,有着对自然的敬畏,对鬼神的敬畏,还有对人的敬畏。

    对鬼神的敬畏,首推那就是鬼。鬼和神它是两个概念。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人死后一定会变成鬼。所以这个屯子里的人对死亡极其的敬畏。屯中里只有两件大事,那就是红事和白事。有时候白事比红事要正式,来不得一点儿差错。红事呢就是婚事,白事就是丧事。屯子里红事相对随意,无论是过去的讲究还是现在的说道都可以商量。你比如说结婚,谁家的小伙儿或者老人,相中了谁家的姑娘,那就去找个媒人,现在叫介绍人。提亲一般都是由男方的父母出头。男方父亲和母亲商量请谁来做这个介绍人。一般来说这个人要有一定的威望,在屯子里说话算数,还有就是这个人要和对方或者是亲属,或者是朋友,总之能说上话。确定了人选以后,男方的父亲或者母亲,一般都在吃完晚饭以后装的闲着无事,到介绍人的家里去坐坐。进屋坐下以后,开场白一般都是一段闲话,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闲聊了一会儿,过了一段时间,介绍人一定会问一句说:啊,大哥或者嫂子有啥事儿吧?

    这个时候,男方的父母就会说:哎呀,你看我家的小子年龄也不小了,心思给找个媳妇儿成个家。那对方一定会问:大哥,嫂子,你们看好谁家了?男方的父母就会说,谁家谁家哪个哪个姑娘,我们看着很好。哎呀,那丫头排母长得好,能干活,一说一笑的,没啥说道。一般农村人说这话的时候都很实在,他并不夸的太多。所说的排母好,就是长相漂亮;能干活说明身体好,他不会娶一个病秧子回家。这病秧子不仅是干活的问题,更重要的是隐含着能否传宗接代的问题。病秧子生出来的孩子不健康,那整个家族的繁衍就会受到影响。一说一笑的是指这个姑娘性格好;没啥说道,是说姑娘家家庭品质好,不是事儿多的家庭。整个屯子里传统认为好的家庭一定是和睦、规矩、老实、厚道。这几句话实际上就是从长相、身体、家庭、性格都涵盖了。就这么简单,总共用不上二十个词汇,就把对姑娘及家庭的评价涵盖了。这也是小屯对人的最高评价。一般来说介绍人听到如此的评价以后不会拒绝,因为人家是来求你来办这件事,成和不成都要给走一趟。

    但是又不能大包大揽,万一介绍不成呢。所以介绍人一定会说:啊,大哥大嫂这件事儿呢,我一定尽力,但是我可不敢保证啊,这个一定能成。介绍对象的事儿还得是双方同心对意,我也不能强拉硬拽是不是?介绍人给自己留了后路,言外之意是,我只负责搭桥,不负责走路。成和不成,跟我没关系。成了那自然好,有功劳;不成,你们也别怨我。这时候就需要男方的父母表态,一般的表态都是:哎,不能不能。哎呀,给我们跑一趟就行了。我们这没啥说的,只要给我们去一趟就行。这就是农村正常的提亲的环节。至于说结婚的时候什么彩礼呀、压车钱啊、拧灯泡钱呐,改口钱迈火盆儿等,什么宣读结婚证,接亲还是送亲这些习俗都可以商量改变。有的时候,除了彩礼以外,姑娘还会提出来要几大件儿。过去来说呢,就是要手表、缝纫机、自行车,有的还会要几亩地,几头牛,现在呢可能要一套楼房,或者有冰箱、彩电之类吧。但这些东西都不是定数,都是可商量。有的男方的父母答应的很好,都已经去接亲了,有的彩礼还没有给过完。甚至于都入洞房了,姑娘家要的彩电冰箱,有的还会缺一件两件。虽然姑娘会不愿意,但是父母也会劝,介绍人也会劝,说:过两天就给你补全补齐。有的结了婚,婆家会告诉儿媳妇儿家里头花多少多少钱,还有多少饥荒。儿媳妇一听,家里还欠着外债,算了吧,有的东西也就不要了,要了也要自己还。

    白事就不一样。屯子里白事儿不像红事那么随意,不可商量。红事的支客人,请任何人都可以。甚至于随意的找一个亲属给张罗张罗都可以。白事儿不行。屯子白事儿掌事的唯一人选就是王罗锅。最近几年,我很少回小屯,王罗锅儿已经去世了,不知道屯里的白事儿由谁来主持了。对于鬼神的敬畏屯子里不成文的规定是死者为大,平时叫叔的叫舅的来了也要给死去晚辈鞠个躬或者行个礼。屯民上山去采野菜,或者上山去捡柴火,遇到了人家的坟地,都会敬而远之绕着走,既怕惊动了人家的故人,同时也怕招惹上不该招惹的东西。南方很多人家会把坟地埋在自家田地里,这一片田地中间,会有几盔坟。在我的小屯有北大山,一望无际。屯子里住的年头多的人家,都会有坟茔地,故去的人按顺序成排的排列,最上头的是立的祖,接着下边给祖顶脚的一定是他的大儿子。然后呢,其余的哥们儿两边顺序的排列,再往下就是孙辈儿。近几年县城里边的一些人有时也会偷着把他故去的家人埋到北大山。

    王罗锅除了主持白事的仪式以外。偶尔也会到北大山去给选茔地。什么南临河和北靠山的,我说不明白,反正就是选的都是比较好的位置。有的说是能够子孙兴旺,有的是家运亨通;有的说是能出状元,有的是能出俊女。但据我看,不仅是我们的北大山,就是整个东北都没有好的茔地。你可以从建国的五五年的少将开始数到元帅,你看里边会有几个人是纯的东北人?东北的地方它从风水学来说是穷山恶水。穷山指的冬天的时候,树的叶子会落得一干二净。不像南方很多的地方,叶子是常年翠绿。恶水指的是冬季,所有的水都会结冰,包括松花江都会结冰。春天的时候,山上的雪化了,桃花水下来。小屯人管这种水叫牤牛水。什么意思呢?就是这水流的很急,量很大,像牤牛一样非常有力气。

    从山上冲下来,有的时候会毁坏一些田地。这个水不是长流水,是一种急水,是一种带有破坏性的水。所以东北的山林河流跟南方相比,就不是青山绿水。第二就是人的因素。大清历经三百年,那么现在来看,就是四百年前东北还是蛮荒之地、流放之地、苦寒之地。东北的原原住民一定是少数民族,什么金、肃慎(靺鞨)、女真等这些少数民族。东北的人口大部分的都是移民。当时能够闯关东到东北的都是穷人。你想啊真正的有钱人生活过得去的,谁会撇家舍业不远千里的来到塞外,冰天雪地。只有那些家庭出现变故,或者赶上旱灾、水灾、蝗灾,天灾人祸,才会背井离乡。所以在我们东北呢,大部分闯关东能过来的,很多人家都是挑挑过来的。什么叫挑挑呢?就是一个扁担挑两个筐,一头装着家里的锅碗瓢盆儿,一头坐着几个孩子,后边跟着一个老婆,还有父母。从山东、河北一步步的经过山海关走向我们关外。像我老家那个地方,有一个村子叫周家村,就是在一百年前,当时他家祖上挑着挑,一直漫无目的的往前走,后来走到了周家村这个地方,实在是走不动了,就地挖个地窨子扎根。什么叫地窨子呢?就是跟我们东北的菜要窖差不多,只是比菜窖在地面高处的高出一块。找个平坦的地方挖出一个大坑,底下踩平上面用木头树枝茅草盖上盖子,用以遮风挡雨。房屋的大部分都在地下。冬天比较暖和,夏天也比较凉爽,唯一的就是十分的潮湿、憋闷,光线很暗。所以呢大部分地窨子都选在地势较高的地方,防止水淹。一家人,就在此繁衍,有了烟火气,慢慢的儿子生了孙子,孙子再生孙子,一代一代的扩展,形成了一个村落。再后来,其他旁姓的人慢慢也会搬到此居住,就形成了这样一个村落。有人可能会说,那吃什么?靠自己种地。当年满清已经入关,东北沃野千里。现在年轻人可能不记得有这样一个词汇:跑马占荒。当年皇上给满清的子弟或者汉人有功的臣子赏赐的时候,土地是没有具体数量的。让你骑上一匹马,你就跑。跑到了马不能跑了的地方停下。那么你骑马跑过的这一片土地就归你所有,这就叫跑马占荒。这片土地归了你,可能有山林,有平原,有草地,但所有的都需要开垦。那时候很少有人家有牛有马,都依靠锄头,镐头来开垦耕种。一年能开垦多少?只能开垦几亩地。周家村的老周家就是这样,他的祖上用一把镐头,白天黑夜起早贪晚的开垦,围着窝棚开垦周边的土地。后来他的子孙长大以后陆续的开垦,围绕着村的周边就形成了有十几或者几十晌的土地。

    闯关东过来的人家大多没有家谱。一个家族家谱传授的时候,都传给家里的老大,而且只有大户人家才能一代代的形成系统的家谱。过去的时候,立家谱也是个十分庄重的事情,需要几年来次修补、修订。当你背井离乡,挑着子女,远隔千里来到塞外的时候,即使有家谱,远道没轻载,在长途跋涉中家谱就成了累赘。走到黑龙江的闯关东人,祖上大部分都是河北、山东人,这些人很少有家谱。至于祖坟都在当地找一个阴阳先生,选一个位置就在东北立了祖,建了坟茔。 东北不出名人雅士,是因为东北很少有没有名门望族;不出高官显贵,也与我们东北的风水地域不如南方有关。王罗锅就是看风水的。北方所谓的好风水,那也只能在现有的山山水水中去选相对人旺财旺的地点。

    有人很怀念北大荒的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时代。但是你忘了,那周围还有豺狼虎豹呢。在我记事的时候,一九七几年,北大山还有老虎出没,有人说,听到了虎的咆哮声,真假不知。但是黑熊也就是我们叫的黑瞎子,每年还会在林子深处的玉米地来打苞米。野猪也是有的。比较常见的就是狍子、狼、狐狸、山狸子、野兔、山鸡。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山上狼没有了,狐狸没有了,现有的就是野兔,山鸡比较多。在当时的那种自然环境中,人们对山林的敬畏,对野兽的恐惧,都形成了一种对自然的敬畏。所以对鬼神的敬畏,在我的性格里表现的极为强烈。

    天黑以后,小屯很少有人出门。东北敬的神大部分敬的是黄大仙和狐仙。在我的小屯儿里,信黄大仙的最多。传说黄大仙能够使你家族兴旺,也能使你家族败落。据说当它为你家出力的时候,你家的仓房的米缸无论怎么吃,米都不会减少。所以有的人家就在仓房里供奉黄大仙。这种供奉是需要传承引领,需要一个领神的,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代理人吧。有的家里女同志得了病,大夫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毛病,就是浑身难受,虚弱,不舒服,忽冷忽热的,最后就会去找跳大神的。跳大神是我们小屯的说法,现在书上讲叫萨满教。跳神一般都选择后半夜,夜深人静关门关窗。领神的人在屋里先进入状态,二神拿着鼓配合。他们唱什么我那时候太小忘记了。跳神大部分的结论都是两种:一种是你家谁谁谁冲着了黄仙太奶需要你家供奉,需要你家有一个领神的。第二种就是说你家逝去的先人来找你了,需要你家去上上坟。所谓的上坟就是到你家祖上的坟前去烧黄纸。这种黄纸,它是一种特殊的草纸。你写字啊还是干什么用都不是那么太硬实。它不太厚又不太结实,但是他一点即燃,燃点极低。我们小的时候,每年春节前,这些孙子辈儿主要的活动就是给祖上印钱。父母到供销社买回这种烧纸。一大捆,有的裁成长方形,有的裁成正方形。然后借一个晚神咒。这晚神咒啊,像一个大印,比我们单位那个印章还要大,大约有小碗口那么大,上面刻着一些看不明白的字和图形,再准备一个印台。这个印台里头是红色的墨水,不是印泥。把晚神咒在印台上蘸一下,在黄纸上印一个大红的戳,一个挨一个的排列,一张一张的印。有的时候我们那几个孙辈要印一上午。一个人印,一个人叠,一个人打捆。后来晚神咒被纸镊子代替了。纸镊子就是一段木棍头上镶嵌着一个相像铜钱一样的东西。一摞纸用纸镊子打一遍就可以了。把有铜钱这一头放到纸上,另一头用一个锤子进行敲打,敲一下,挪一个地方,敲一下,挪个地方。厚厚的一沓纸,只要你把这一张打满,就算完成了任务,比用晚神咒印简单多了。晚人咒是一张一张印,它是一摞一摞敲打。再后来就变成了用人民币印。拿一张十元的人民币(100元的人民币还没发行)在这一摞纸上用手摁一下,挪一个位置,再摁一下,挪一个位置,粘一下直至印满。主要的要求就是不能重叠。也就是说你要记住第一张印的位置和第二张挨着他依次排开。现在这些都不用了。屯中的小超市卖的成捆的黄纸,变成了印刷品,上面的图案就是当年的晚神咒。每年春节前,这些儿孙拿着印好的黄纸去上坟。这是一年中最庄重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最不可忘记的事。

    小屯儿对于清明和七月七的鬼节不是太重视。清明节正是风干物燥的季节,上坟容易引起火灾。七月七鬼节的时候盛夏草木旺盛,人们去上坟有的路途比较远,不太方便。所以每年春节前这一次上坟是所有祭祀活动最被人看中的。这种对祖上的敬重,也体现着对鬼神的敬重。有人说,上坟烧纸是对祖先的怀念。我觉得在小屯人的心中,更多的是由于生活的贫困,上坟的人祈求的是祖上对后代的保佑。

    对鬼神的敬畏其来源于对死人的敬畏,就是前面所说的白事。村里总会隔一段时间就会流传一个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我从老年人那听过,有的也是我经历的的。比如说老傅家的老太太呀,病重快死了。小屯儿去世前的老人,一定在没有咽气之前,把装老衣服穿上。因为人咽气以后,身体僵硬,穿衣服非常困难。老傅太太行将就木的时候,家人把装老衣服给她穿戴整齐,等到她只剩一口气的时候,就把她抬到了院子的灵棚下的棺材里。棺材没有盖盖儿敞着。棺材的上面搭着灵棚。灵棚是竖起的几根木头,搭好架子。架子上绑的是炕席。东北当时的炕席分两种:靠河边的,用的是芦苇。把芦苇上面的尖儿去掉,根子去掉,铺地上用滚子压开,变成一个平面。用刀把里边的膜,就是贴笛子的苇膜和叶子撸掉,就变成了一个宽不过两厘米,长将近一米半到两米这样的一个长条。用它编出来的席子叫苇席。编席子的时候,是从一个角开始起头,最后收一个角,方方正正的长方形,铺炕上就成了炕席。运输的时候或者不用的时候,都会卷起来,用绳子捆上立到一边。还有一种席子就是用高粱秸儿。高粱上面结的穗子磨成米就是高粱米。高粱可以酿酒也可以做马料。高粱的穗子去掉以后,穗子到第一个秸一尺多长那一段儿可以用来缝盖帘儿。把一根一根的高粱秸用针带线穿好,四边儿用菜刀把它切齐,就会变成圆的或者方的盖帘儿。上面放蒸好的馒头,或者是烙好的饼,甚至于用来摆放春节的冻饺子。再往下一直到根部,高粱杆儿有大约一米半到两米长,每隔半尺多就会有一个秸儿。也是用滚子把它压扁,中间破开,然后用刀把叶子和中间的瓤刮净,形成一到两公分宽,一米半到两米长的长条。再把它跟像编苇席一样,把它编织成席子,这种席子叫秫杆席。小屯很少见到谁家铺的是苇席,都是这种高粱秫杆席。灵棚就是用这种炕席来进行遮风挡雨。棺材是几年前就预备好的。在小屯儿,只要家里有上岁数的老人,都要提前预备。这种棺材也叫寿材。条件不好的人家用白皮棺材。白皮棺材就是没有刷油漆的棺材,用的都不是值钱的木头。条件好的,那就要用红松板,板子厚重,刷上红漆,放在院子或者仓房的某一个角落,盖上席子,用的时候把它抬出来。老傅太太用的就是这种红色的寿材。

    从早上到晚上,她都只有一口气,半天喘一下。天上下着小雨。

    棺材头上有一盏放了豆油的长明灯,忽闪忽闪的亮着。到了晚上,漆黑的夜晚,还下着小雨,屋里是暗淡的煤油灯,外面只有这一盏豆油灯。大儿子跪在棺材旁给她守灵,时不时的抬头看看四周,生怕有什么活物经过。在小屯的传统里认为,人死的时候,旁边不能经过活物。猫、狗、鸡、鸭、鹅,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就是一只老鼠都不应该从此经过。传说很多死去的人诈尸,就是由于借了活物的这口气起死回生。诈尸是小屯儿最为恐怖的事情。

    夜里都快十二点了,他的儿子困得实在不行也恐惧的不行。虽然屋里有一些村子里的人和亲属,但是到后半夜了,大家也都有的睡觉了。守灵的儿子不能睡。他用手电照了一下母亲,发现母亲的那口气微微弱弱的还在。他的弟弟还有几个亲属出来,问怎么样了?儿子说还有一口气。有一口气在她的儿子就要在棺材旁一直的跪下去。王罗锅过来说,你叨咕叨咕吧,让你妈走吧。嗯,是的。他的儿子跪在灵头磕了几个头,对他的母亲说:妈,你走吧。这都半夜了,儿子熬不起了,你就可怜可怜儿子吧,走吧。他的儿子眼泪已经哭干了,声音沙哑。等他儿子起身再回头用手电看他母亲的时候,他的母亲这口气已经咽下了。

    这种故事并不是太恐怖,但是受环境和当时的气氛的影响,通过小屯儿,你传我,我传他一遍遍讲过来,就越发的恐惧。我当时还小,听着长辈人讲这故事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恐惧的感觉。实际上,人小的时候对死是没有概念的。我六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出灵的时候,我的父亲、叔叔、姑姑,前面走的是灵车。那时候所谓的灵车就是一个爬犁,两头老牛拉了一个爬犁,爬犁上放着棺材。后面跟着的就是举着灵头幡的父亲,二叔三叔、老叔姑姑、母亲、婶子,一列纵队,哭哭啼啼。而我年幼并不懂得死的概念,也不知道害怕,大家也忘记了我。所以我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人们已经走了很远。我看着人影追着跑着。后来二叔把我抱了起来,我也跟到了茔地。阴阳先生说,爷爷不能马上入土。老家的坟茔在盘道村。盘道村在小屯的正北方。阴阳先生说,向北出灵犯填坑。我小的时候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我理解为天坑,天地的天。现在再回头理解是填坑,是填写的填。意味着死去了一个人,接着可能还会有死去的人。这种谶语是令人极端恐惧的,没有人敢违背,也没有人敢去违背着尝试。这是比皇帝的金口玉言还不可改变。所以爷爷的棺材在村南的一个小山上放了一年。记得当时有个词叫丘。现在看就是把棺材放到一个小山包上,叫丘一年。就是把棺材放在小山上放一年后再入土。

    所以说我在幼年时期对死是没有恐惧感的。但是到我十几岁的时候,听到了村里这些故事,开始有了恐惧感。尤其是我经历的更加深了这种感觉。

    我的同学赵震当时十岁、十一二岁这个样子。他家住在村中大道的边上,离我家隔有几户人家。七月天雷阵雨,时晴时阴。他的奶奶去世了,院子里摆着棺材,院内的人进进出出。家里父亲去帮忙了,只有母亲在家。我们一些孩子趴着帐子向他家院子里望。就是看热闹,觉得这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后来母亲就不让我去了,说:不能去了,他家的老太太诈尸了。我问母亲什么叫诈尸?母亲告诉我:小孩别问,不让你去,就是不让你去。所以我就呆在家里,不敢出门。后来断断续续的听到了事情的原由。

    赵老太太去世以后,已经穿好了装老衣服,人也停在了棺材里。老太太闭着眼睛,细若游丝,呼哒呼哒的,只剩一口气。他的儿子跪在棺材旁守灵。晴朗的天空从西北硕大户山上飘过来一片乌云。不长时间,小村的上空就阴暗下来。突然一个耀眼的闪电,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滚过。这一道闪电,刺眼的闪电,和一道惊雷滚过,赵老太太,细若游丝的赵老太太,只有一口气的赵老太太突然睁开了眼睛,从棺材里坐了起来。这一下惊呆了旁边守灵的儿子。屋里不知谁喊了一声:诈尸了!所有的人,年老年少的四散而逃。屋里只剩下了赵震的父亲和他叔叔,还有阴阳先生王罗锅。两个儿子看见妈妈坐了起来,也是壮着胆子,把他妈抬进了屋里。装老衣服都是用棉花做的,外边再套上单衣,里外三层。在这七月份大热天,他母亲坐到了炕上,一把一把的撕着衣服,嘴里说:热,热……。他的两个儿子试探着跟他妈交流,老赵太太身上嘴里说着热热,但是眼神儿已经定了,眼珠不再转动。王罗锅也慌了手脚。两个儿子急忙向他求救:王叔赶快想办法。王罗锅说:那就快取朱砂。王罗锅自己回到他自己的小房取了朱砂取了黄纸,在他的小房里头写下了三道符。所谓的符嘛,就是在黄纸条上写的谶语。然后告诉他的两个儿子,在老太太前胸贴一张,后背贴两贴,脑门贴一张。两个儿子壮着胆子,把写好的符给老赵太太贴到了前胸、后背和脑门上。但是没有产生任何效果,无济于事。老太太一把就把垂在鼻子上的黄纸条扯掉,坐上了窗台,做出要走的架势。这是一个危险的举动。诈尸的人如果走出去,传说会伤人畜,会无法控制,因为她已经是被别的东西附体了。这两个儿子拉着他的母亲,尽量的控制。王罗锅一看效果不好,急忙说:赶快派人去接高人,去找三河的刘半仙。马车跑到三河,三河离小屯儿有五十里。接回刘半仙的时候,天头黑透了。传说刘半仙给老太太贴了九道符才镇住。

    最后把老太太放到棺材里,棺材用九道大绳捆吧。第二天天刚亮匆忙出殡把老赵太太埋掉了。现在回头想,老赵太太是起死回生还是诈尸,不得而知。甚至于刘半仙的九道符是否起了作用,还是将老赵太太带着活气儿埋进了坟墓里,都不得而知。

    但这个故事的确是真的,也在小屯里流传了很久。同样的故事,还有一个是老冯家。

    冯家的老太太跟老赵太太的事况差不多,情节也差不多。最后也是在天刚亮的时候,用九道大绳捆绑了棺材,急慌慌的入土了。老冯家的故事比老赵太太的故事多了一个后续的情节,就是冯老太太去世几个月后,有一天天刮大风,炕洞子倒烟。就是由于刮风,烟不从烟筒出去,反而返回从灶坑的灶坑门排出来。在一家人被烟呛的不知所以的时候,从灶坑塘里跑出了一个薰的黑吧拉几黄鼠狼,也就是黄皮子黄大仙。所以这个故事大家讲的时候,最后归结为是由于黄皮子在作怪。

    其实小屯儿不用故事太多,几个就会给你彻底洗脑,就会使你不自主的进入这么一种状态,甚至于你不能回忆。一个人讲这个故事,你会怀疑,两个人讲这个故事,你可以怀疑,当大多数人,甚至所有人都在绘声绘色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那这个故事就成真的了。而且为了这样一个神秘的主题,这个故事在传播过程中会经过二次加工,会更加完善、更加严密,更加会使你相信这个故事就是真的。

    对死人的恐惧在我十五六岁上初中的时候得到了加强。上初中的时候是去离家五里路的学校,会经过一个小山包。山包和路之间有那么一个类似于像坑这样一个位置。老傅家有一个孩子,四、五岁了夭折了。这种死孩子,过去的时候,会扔到离屯不远的荒地里,会有野兽,狼、狐狸这些食肉动物把它撕扯一下,消灭掉。但到我十五六岁的时候,这些野生动物已经很少了,这种夭折的孩子,会用火烧掉。老傅家这个孩子就是,烧了以后没了四只,但是头和躯干还保留着,站在路上你还能看出他是一个人形,一个缺少了四肢的人形。我每次从这段路走过的时候,从来不敢斜视,一眼都不敢看。即使这样,那第一眼的印象在脑海里已经刻下了,就会浮现出来。所以说越恐惧的印象就越深刻。后来我实在觉得这样胆战心惊不是个办法。开学的时候,有几个同学一起去上学,后来慢慢慢慢的他们就逃课,只有我每天都会去上学。我自己走的时候总觉得这个烧糊了的死孩子的存在对我永远是一个无法抹去的心结儿。所以有一天我壮了壮胆子,找了一截木棍走到死孩子的身边,把它挑到了一个走路再也看不见的草丛里。办完这件事我飞快的逃走了。

    这种对死人的恐惧一直延续到我六十岁。现在的我对生活看淡了,对生死看淡了,那么对死人就少了很多的恐惧。在这之前,甚至于我五十岁的时候,我都很恐惧。

    舅舅去世的时候,我陪在他的身边。当他即将咽气的时候,我看了一下他的脸,消瘦的没有了人样,满腮的胡须。他是我最在意的人、最爱你的人、最重要的人、最怀念的人。但是我就是没有胆量给他穿装老衣服。炕上他的儿子--我的表弟,还有他的姑爷两个人。后来我喊了我的父亲--他的姐夫,去给他穿衣服,我走出来站到院子里。我无法克服对死人的恐惧。虽然我觉得一万分的对不起他,但是我真的很恐惧。他死后也是停在院子里。院子里支着几张桌子,招待这些前来捞忙的人和亲属。我对父亲说:我想给我舅舅倒杯酒。父亲说:你去吧。我拿了一杯酒,跪到舅舅的灵前,我不敢抬眼看棺材,泪如雨下。把酒洒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我想对舅舅说:舅舅喝杯酒吧,你最喜欢的外甥给你敬酒了。

    人死不能复生,但是人死有灵。有的人说:人死如灯灭,灯灭了光也不在了。肉体消失了,那灵魂去了哪里,或者说精神去了哪里?我觉得:根据物质不灭定律,一种能量消失一定会转换成另外一种能量。

    舅舅死去这三年,我无数次的梦到他。最清晰的难过的梦是:我在舅舅家旁的路上走着,舅舅从后面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膀,像当年那样亲密。拍他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我也是。别吃鱼,吃鱼会得癌的。他说完,我立刻惊醒,恍然一梦啊,舅舅当年就是得癌死的。他爱我,爱他这个外甥,胜过爱他的儿子。在他的眼里,他的大外甥是最近的亲人,最懂他的朋友,是他的骄傲。舅舅年轻的时候,身材健硕帅气。在采石场上班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后边夹着饭盒,雄姿英发,帅气极了。自行车车把大梁缠着彩色的胶带,车辐条中间缝夹着彩色的塑料片,铃声清脆。舅舅骑着自行车,到哪都是一阵风。村子里的篮球队舅舅绝对是主力,弹跳好,动作灵活。大队举行篮球赛的时候,每次我都去观战,在旁边看着舅舅在篮球场上奔腾跳跃。比赛中间休息每个运动员要发一瓶汽水。舅舅舍不得喝,每次都会给他这个外甥。打完篮球,印着五号的白色背心和短裤也会给他这个外甥。我当年就靠这一个背心和短裤度过了整个夏季。冬天的时候,春节前,舅舅都会送我回家。送我回家的时候,要经过蛤蟆塘。到蛤蟆塘供销社,舅舅会花十几块钱给我买一件儿蓝色的华达呢上衣。这一件上衣,春夏秋冬,我能穿一年。明年的春节前,舅舅还会给我买同样的一件。上高中的时候,舅舅知道我喜欢棉警帽,给我买了一顶蓝色的羊剪绒帽子。上大学的时候,舅舅知道我喜欢军大衣,把他最心爱的军大衣给了我。

    经济上也是尽力的贴帮我。我到县城去参加高考,要在县城住吃两天,舅舅给我拿了三十元钱,那是我第一次有了那么多钱。四十年前,三十元是现在的多少钱呢?我曾经算过很多次,算不出来。后来采石不挣钱就回家种地,种地不挣钱,舅舅就去了工地。在一个桀骜不驯人,轻易没有人能入眼的人,春节的时候舅舅也会陪着屯子里的包工头打麻将,陪着笑脸请人吃饭,恳求人家第二年带着他去打工。舅舅在工地没有什么技术,拆模板是他的工作。工地不让喝酒,他把酒藏在工棚大铺底下,睡前抿一口。春节我去看他的时候,他从外面风风火火的回来,解开怀掉出一堆啤酒。他怕从小卖店到家,这段路程啤酒会冻。他招待他的外甥的规格超过所有的亲属朋友。我的父亲--他的姐夫,从来没有享受过哪怕我一半的待遇。他的外甥永远是他的座上宾,永远是他的心上人。他能把一切给他的外甥。但是他的外甥,虽然考了大学,成了家工作了,但是当时生活困难,没有给予他什么帮助。春节去了给他买一点酒,他高兴的不得了。对于他在工地干活,外甥真是爱莫能助。我跟他说:舅舅等我,先养父母。等到你七老八十的时候,外甥养你。可他没有等到啊。那年他脖子上长了个

    包,到我们医院说:外甥,你给我找人看一下。我说:好吧。到了外科,外科主任看了一下说:可能是淋巴结核吧,切了吧,管它是什么。在外科手术室就把它切掉了,。切掉了以后,常规做病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淋巴结核常见病,在我们医院小菜一碟。我觉得舅舅身体棒棒的,再等几年,我生活好转。一个月后,病理科的邵主任给我打电话:怎么不来取你舅舅的病理呀?我说:怎么了?他说:你快来。我去的时候,病理报告摆在了我的面前,癌症晚期。如同晴天霹雳呀,我从没有这种思想准备,从来没往这方面想。我赶忙联系我的表弟和妹夫让他们拿着病理玻片到省肿瘤医院再次确诊。他们到了省肿瘤,回复的消息是诊断一致。接着舅舅就在我们医院的肿瘤科住院放疗化疗。五年过去了,舅舅终于没有挺过来。在他去世的前半年,疼痛使一个坚强的人痛不欲生。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给他弄止疼药,杜冷丁、强痛定来减缓他的痛苦。这是我唯一能做的。那种白色的小药片儿,舅舅看着说这是我外甥陶腾来的好东西,舍不得多吃。他走了以后还剩十几片儿,被亲属们拿走了,说这是从医院弄来的特效药。我心里明白,不就是止疼药嘛。只是没有关系,不住院是开不出来的。

    对死亡的恐惧影响了我送舅舅的最后一程。人死了容易,活着的是思念,是痛苦。但愿他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中过得好。

    对死人的恐惧,实际上都影响到了我的工作。我在单位的时候,班子成员只有三人。当年职工病故的时候,都要举行一个追悼会,也叫告别会。介绍生平,举行告别仪式。这都起码要有院领导出席。领导不给做生平介绍,起码要参加葬礼,参加告别仪式。班子人少,我就责无旁贷。最多的时候一周我要参加四次葬礼。工作的小城只有一个火化场。那个告别厅我去了总共会有几十次。偶尔会给故去的职工介绍生平,更多的是参加告别仪式。每次领导都要走到最前头。但我从来不敢看一眼被告别者。即使这样,我偶尔的还会梦到火葬场告别的场景。尤其是老婆不在家,自个儿一个人的时候,我都要开灯睡觉,生怕闭上眼眼睛出现这种情景,那我这一晚可能就会失眠了。

    在参加告别仪式的这些故去的人中,可能我看过的只有朱德明。朱德明是我原来所在科室同事的爱人,小伙子年轻帅气,为人热情。当年我多次和他在一起吃饭喝酒,关系很融洽。小伙子是一个很令人喜欢的人,青春阳光,爱运动,尤其是喜欢摩托车。但是他最后也死在这个车上。出事的时候是一天早晨,他从楼上走下来,骑着他最心爱的红色摩托车拐进楼前那条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他工作单位火电厂的主路。路两边全是景观树。在这夏天,这些树绿叶茂盛,视线不好。他骑的摩托车速度很快,在上主路的时候,与他们公司的一台通勤的大客车相撞。他当时就没有了生命体征,头部也被撞得面目全非。虽然他不是我们单位的职工,但他是我同事的爱人,又是多年的好友。所以我义无反顾的参加了他的葬礼。在举行告别仪式的时候,我的心情非常的沉痛,觉得不看他一眼,对不起他。由于他出的是车祸,殡仪馆给他进行了整容。由于头部伤势过重,火化场给他戴了一顶帽子。帽子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流行物,在九十年代已经没有多少人戴帽子了。戴帽子的都是老年人。所以他头上戴的帽子,就是那种偶尔我们会在老年人头上看到的非常老气的那种帽子。告别仪式上,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仔细的看了他一眼。已经看不出他以往的五官。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老头。这个印象,在他死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偶尔就会在我的脑海里播放出来。有两次老婆出门不在家,我是整宿的开着灯,不敢闭眼,闭眼就是送别朱德明的画面。

    对死人的恐惧,自于对活着的珍视,或者说对生命的珍视。

    我们每个人都怕死,恐惧死亡,其缘由就是贪恋今生。不想和这个世界告别,不想和所爱的人告别,不想和所有的亲戚朋友告别,甚至于不想和你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告别。

    我们所有的回忆--对过去的回忆,实际上都是对生活的珍视,对生命的珍视。

    有人说:来到人世,需要六道轮回,需要几辈子的修行,才能来到人世间走一走。可是我们真正的成为人,活在人世的时候,我们只觉得生活的不易,我们却从未觉得我们能够生而为人是多么的不易。

    让我们敬天敬地敬鬼神吧,敬所有的给予我们生存的环境、给予我们生命的机会、给予我们所有的快乐和我们看到、听到、感受到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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