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山雀
舅舅来了,听了我的事情,说:“到我那去重读吧。”考初中专的意外落榜,复读成了唯一的选择。
复读前去了烧锅屯,我读了一年得初中学校。同喜江老师,招亚老师,叶老师一一告别,他们喜欢这个在他们眼中聪颖可爱的学生,我也满怀酸楚,为和我爱的老师和学校,也为我自己人生的不舍。
在这里,调皮时贴过同桌后背画有王八的纸条,同桌发现后向老师投诉,而我在同桌转身时及时撕下纸条,为自己无罪辩解;也曾经考试时答完卷子伏桌而睡,同学告诉老师我考试睡觉时,老师淡淡的说,让他睡吧,眼里满是笑意。
背着书包,走出了村子。父亲和母亲送我,送出几里路吧,直到山里。母亲独自回去了,抹着眼泪。她知道她的儿子第一次要离开她,到山的那面,很远的地方去读书;她知道她的儿子从此要背井离乡,生活在别人的家里,虽然那曾经也是她的家。但在她的心里,即使是她的父母的家,也赶不上她的儿子在她的身边。但这一切,她无能为力。
父亲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山路上满是露水,母亲做的布鞋已经湿透,脚在里面打滚,左一下右一下。林子里雾气很重,虽然太阳已经老高,但只有在树叶的缝里偶尔才看到一点阳光。鸟在林子里欢唱,在枝间跳跃。我不知道还要走多远,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如林间的鸟。我好羡慕她们。
第一天去学校,感觉是那么的陌生。学校是陌生的,同学是陌生的,老师是陌生的。我第一次那样的孤独,感觉这个世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
舅舅家所在的村子百分之八十都一个姓,有几个外姓也都有亲戚关系。满村都是舅舅和姥爷,姥姥。无论到谁家,或在路上见到谁,都是那几个称呼。舅舅和舅母,以及姥姥、姥爷在一起生活。晚上要睡觉了,却没有被子。我没有带被褥,在家和弟弟共盖一床被。姥姥姥爷也只有两床被。没办法,舅母拿出了一床没盖过的褥子,那是舅母和舅舅结婚时的陪嫁,没舍得用。条绒面,白棉布里子,只是太窄了,太短了。我盖着它,伸直腿,脚在外面;绻起脚,屁股在外面。姥姥家烧的是玉米秸,前半夜炕是热的,后半夜炕就是凉的。姥姥家的伙食很简单:早上是小米饭,中午是剩的小米饭,咸菜,晚上是玉米粥,葱叶蘸酱。还好能吃饱,比我家强。7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米早没了,靠土豆和山菜来接济。
村的四周都是田地,唯有我来时翻过的那座山,在远处有着灰色淡淡的影子。四周一望,远近都是村庄。夕阳西下时,远近都是袅袅的炊烟。夕阳能落到地平线下,而我家太阳只能落到山的那边。我总愿意把我见到的人,见到的景物和我的家乡比较。我喜欢我的家乡。我想家了。
学校的后面,田地间有一条路,一直向家的方向延伸出去。我知道,沿着它,一直走就能回到家里。星期六放学了,我让小老舅也是我的同学,让他转告姥姥,我回家了,明天回来。
回家的渴望是那么难以控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沿着那条小路,我快速走着,因为我知道,如果慢一点,黑天我才能走到家。路边是青青的玉米地,路象条蛇,蜿蜒着穿过这大片的绿色的青毯子。到了山边,路边就换成了成片的灌木。野玫瑰紫色的小花,引来了吸蜜的蝴蝶。太阳还有两丈高,晒的后背辣辣的,象背着一个火盆。站在小山上,望着陌生的学校,望着舅家的村子,望着远处近处的村子和那细细的连接着各个村子的小路,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太阳落到地平线下的时候,我走到了山顶,我来时翻过的青岭的山顶。过了这个山,山下就是我的家了。
是的,过了这座山,我就会走出大山,走出这个养我的山村。
我会象那林中的鸟,贴着山脊飞翔。
我要有我自己的生活。
天暗下来,林子里尽是归巢的鸟的叫声。站在山顶,看着西坠的红日在远方,林子里愈来愈长的树影,思绪象团麻在心头缠绕。我真的能走出去吗我要走到哪里去我还能坚持多久我的努力有意义吗想着想着,泪水流下了我的脸--一个14岁少年的稚嫩的脸。
山风吹来,汗湿的后背感到了凉意。该走了,再不走就晚了。站起来,背上书包,一步步的向山下走。山风起了,林子里哗哗作响,我想到了狼,虎,甚至鬼一种恐惧和不如意的愤懑绞和在一起的复杂心情充满了心里,我大叫着,跑着,坷拌着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跌没跌跤,终于跑下了山。
不觉天黑透了,近的树木能看到枝叉,从近到远,树的影子越来越模糊。风停了,鸟也不叫了,山象传说中的鬼魅蹲伏在那里。我想唱歌来壮胆,可张开嘴又怕吓着自己;想不看四周,越怕越想看。四周太静了,静得更令人害怕。肚子早就饿了,咕咕响得连自己都听的非常清楚。书包太沉了,象背了一包铁。两腿早没了力气,硬硬的,只是机械地向前迈着。
村子越来越近了。走到家的大门口的时候,虎子认出了我的脚步声,叫了两声,迎了出来,黑暗中我感到它欢快地摇着尾巴。
进了屋,摸黑轻轻开了门,摘下书包,凭感觉把书包放在了地桌上。
&34;是儿子吧&34;母亲问。
在父亲如雷般的酣声中,母亲却听到了这细小的声响。
&34;是我,妈。&34;虽然我强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梗咽的声音,但我的回答我自己知道,我的眼泪流了出来。那是一种回家的复杂心情,是一个少年的无法表达的委屈,是见到母亲想要表达的一种情感。
母亲拉亮了灯,回手推搡着父亲,&34;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34;!弟弟妹妹们揉着眼睛,大哥大哥的叫着。多少年后想起那时她们叫我大哥时的感觉,是我听到的最真诚,最亲情的叫声。
婚后回了很多次家,弟弟妹妹们也相继成家,同样的称呼,同样的热情,但那晚我听到的大哥的称呼是我最难忘的。
母亲起来了。问:&34;吃饭了吗&34;
我答:&34;吃了&34;。
母亲知道问的多余,我回答的也是谎言。
&34;饭也没剩啊,要不重做点&34;,母亲试探着问。
&34;别的了,妈,我真的不饿&34;,我说。
在这青黄不接的季节,能有什么可吃的呢一顿半小盆碴子粥还不够弟弟妹妹们吃的,母亲只好每天到地里去抠还没长大的土豆。土豆只有鸡蛋黄那么大,抠半条垄才能抠到半土篮,用水洗净,煮熟,就是最好的口粮。
躺在炕上,母亲不言语。
我听到了母亲的泪水滴落在枕上的声音。她知道她儿子走了30多里山路。她知道她儿子一下午没有吃饭。
做母亲的心啊!
多年过去,没钱和挨饿一直是我的梦魇。我曾经对我的妻子说,我最难忘的就是,我的前半生,没钱,真的没钱啊。
我也曾对妻子解释过,为什么她第一次去我家说大碴子粥里放红豆会很好吃而我母亲却没有放,为什么我的母亲下午会端个盆子出去。我告诉她,我的母亲每天下午端盆出去是去借粮。粮食都不够吃,家里还能有红豆吗?
妻子惊讶的看我,以为我在骗她,说:“还真有吃不上饭的地方啊?”
她家是嫩江的,日常的主食是馒头、面条,从未觉得吃粮还是问题。吃大碴子粥对于嫩江人来说是改善伙食,而对于我家来说,大碴子粥,是填饱肚子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