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马里与野张
“人活得越久,眼前的事儿越来越淡,离得越来越远,过去的记忆越远记得反而越清晰。”马里坐在我的身边喝了口酒说。我说老同学你咋说的那么对呢。
“尤其是最近这几年,”马里说他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前年轻的时候,谁家办事结婚还是死人,这说道儿,那说道儿,什么结婚时送亲人数要逢单儿,回来才能是双儿;离娘肉二两三,一把葱一把粉条;拧灯泡,改口钱,迈火盆,给老婆婆戴花儿我听着都烦,净整这些没有用的。结婚不就是入洞房办事儿,整出个孩子过日子。”现在马里快六十了,今年周岁五十八了,六四的,和我一样却越来越传统,越来越较真儿。结婚的不怎么关心,倒是对死人越来越拿当回事儿。碰上谁家死人谁要说简单点,他第一个反对,那不行!
马里说这些事儿都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想起来就跟眼前儿似的,有时梦里也是这些事儿。每次都是在梦里气的抄起镰刀撵一个人,每次都撵到跟前儿都举起镰刀下不了狠手,被对方抢下来,撇出老远。然后就撕吧起来,慢慢的没了劲头,躺在对方的怀里,醒来眼泪流下来湿了枕头。他不愿意提的不愿意梦的甚至想杀了的这个人,我知道是谁,就是野张。野张让他管他叫大哥,他妈让他叫他叔,他哪个都一次也没叫过,他不想对仇人有任何的称呼。
他俩的仇恨始于一个盛夏的中午。他趁着爹妈午睡的空档,偷着跑出来想去石门子上头的荒地里抓蝈蝈。野张正躺在路边的榆树荫里半睡半醒的眯着。脚步声让野张眼睛睁开了一个缝。本来不相干的两个人,野张随口喊了句,站住,干啥去?心里出发点是随口逗一下这个偷偷摸摸的小子。他没注意树荫里的野张,突然听到有人喊站住,干啥去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野张树荫下那张阶级斗争脸和汉奸大分头。野张接着问谁家的?他回答:姆们家姓马。屯子人总是把我们叫姆们。
“姆们家?该叫我们家。屯迷糊。”野张说。
“屯迷糊咋了?姆们家就是姆们家。”他反驳说。
在去抓蝈蝈的一路上他反复念叨:我们家我们家,他信了野张的话。
见这一面就莫名的认可了野张,汉奸头在他眼里也很时髦,那刀条的阶级斗争脸也有了个性。他从没想过和他能结了仇,单方面的仇,想弄死他的仇。
再次见到野张的时候是从周家屯放学回来走进院子的时候。野张在园子里用镐头培地,他妈拄着锄头在一边站着。野张看见他回来,抬头说了句回来了,他没吱声。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妈告诉他,这是你张叔。他爸闷头吃饭也没吱声,嘴上吃着饭,心里莫名的生出讨厌。
第二天放学路上,七八个小蛋子背着书包子,晃晃悠悠,叽叽喳喳的像群麻雀子。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叽叽嘎嘎的胡说八扯。不知谁提到了野张,二美就欠嘴问他,你叔好不好啊,能帮你家种地啊。他开始没明白,种地就种地呗,有什么啊。随着轰的大家诡异的笑声,他有了警觉,但也没觉出什么不对。二美看他没明白,又凑过来问,你张叔是不是和你妈睡一铺炕啊,是不是?云贵明白了,追着二美。二美边跑边喊,一铺炕,一铺炕…他的脸红的像灯笼,追上二美厮打起来。他心里愤懑,手脚凌乱,被二美打了一拳在鼻子上。鼻子流血了,顺手一抹,脸,鼻子,嘴都呼噜上了血。
回到家的时候,爸在炕上躺着,头朝里,他看不出来他爸睡没睡。小弟小妹围过来说大哥你咋了,和谁打架了。他说没谁,出去玩去。拿水瓢去水缸蒯出瓢水在脸盆里把脸洗净。晚上吃饭的时候,弟妹们告诉爸妈我哥和人打架了,鼻子脸都是血。他妈说跟谁打的,因为啥呀?他看着他妈左边的爸,又瞅瞅他妈右边的野张,举着筷子指着野张涨红着脸带着哭腔说:&34; 因为啥,因为他。让他滚!&34;说完撂下筷子碗跑了出去。野张端着饭碗正把一口饭送到了嘴边还没送进去的时候被指着让他滚。筷子和饭都停住了,又缓慢的回到碗里。野张站起来说我回去了。他妈说:&34; 坐下吃饭,走什么走。&34;野张撩了一眼他爸,停了一下离开了凳子。爸说了句:&34; 坐下吧。&34;又吃了口饭用葱蘸了下大酱碟,咽下去说:&34; 大队找我了,说我是党员,又是转业军人,给组织丢脸。我没同意,党员咋了?转业军人咋了?我这爬冰卧雪落下的窜稀的毛病,啥也干不了,组织是给我看病了,还是给我记工分了?就是过年给我张年画,给我几斤冻梨。那玩意儿是能当饭吃啊,还是能当钱花?你嫂子跟我受罪了,孩子跟我也受罪了。兄弟你能帮我忙,我得谢谢你,别跟孩子一般见识。&34;
野张听他爸说完,说了句我去找找孩子就出了院子。
野张在屯子里踅摸了几圈,问了几家有学生的都没看见马里,只有马二说看见他往北边去了,问他干啥去他没搭理他。
野张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石门子上面看着屯子的灯火发呆。野张走近他时说了句回家吧,云贵回了句滚。野张坐下来俩人距离有一丈远,都不说话。
天上的星星碎银子一样闪着,四周的青草味在夜色里更加浓郁。几个萤火虫在前后飞来飞去。野张先打破了沉寂,说叔和你说,后面还没说出来被他你是谁的叔我没有叔给截住了,野张缓了口气说:&34; 那就叫哥,你是我老弟总行了吧。我也是没办法,也没地方去,但是今天老弟你说让大哥死这我就死这,反正我也活够了。那年解放军围困长春,我还在念高小。我们一家人饿的呀,啥没吃过?就差吃人了。父母饿死了。死前用手上的镯子换了个饼子,我们哥俩才逃了出来。一路我领着小妹要饭要到了榆树川。没地方去了,咱屯子四圈都是山。要不是你妈说句话,我和小妹不饿死也得冻死。你妈对我有恩啊。你妈要强啊,你知道你爸的身体,干不了重活。我帮你妈,你妈不用。你妈都当重劳力挣工分了,你想让你妈累死吗?&34;
&34;那你为啥要在我家住?&34;他问。
&34;我没地方去啊,生产队那个屋子喂马的打更的,还有做豆腐的,住不下了,再说我一个人总得有个吃饭的地儿不是?那也不能住一铺炕,云贵差点把下句说出来,我们同学都说一铺炕的事了。老弟,我今天向你保证,我和你一铺炕,可以不?&34;他没吱声。
南炕能睡四个人。炕头是他爸的地方,挨着是他妈,原来是他和大妹,后来是小弟小妹。再后来是野张。这回又换了回来。他,野张,大弟住北炕,爸妈小弟小妹睡南炕。
南炕炕头的墙上贴着他的五好学生,优秀红小兵,期末考试第一名等奖状。县广播站来学校录制保护环境的节目,他代表学校作为代表讲了如何保护青蛙的发言,公社扫除文盲活动评先进,学校报了他,校长用自行车驮着他去公社领了一条印着红字的毛巾和一按咔咔换红蓝色的油笔奖励。
野张帮着家里干活,该下地下地,挣工分,都和他爸记到了一起。大队也没再找他爸让撵野张。毕竟是个人家的事,组织也管不了,说说也就那么地了。
转眼就该上初中了,大队到五年级就没有了。校长宣布五年级毕业都到烧锅屯去念六、七年级。他不想念了,和他妈说,妈我不念书了,我挣工分养活你。他妈和他爸说了,他爸又找来校长劝都不好使。他像头牛一样就想犁地,拉车。
谁也不知道为啥学习这么好的学生突然就不念了就想种地,而且种地他不在行,天生不是种地的料。学校组织去校田地劳动或者去生产队支农,每次他都最末打狼,被同学们落的远远的。就是追化肥间苞米苗这样的轻巧活他也撵不上趟。他妈没辙了和野张叨咕:“这孩子中了什么邪,说不念书就不念书了。这么大点儿岁数,下庄稼地能干啥呀,不顶硬啊。”野张说:“这孩子心里有事儿啊。”“能有啥事?一个小孩子”,他妈说。
“我有功夫和他唠唠,”野张说。
“你和他唠?他都不搭理你咋唠,”云贵妈说。
“别管了你,”野张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野张走了七里地又回来,在平房店供销社买了瓶酒,一包花生米。回来在园子里摘了几根黄瓜,几个柿子,两个青辣椒包好。找张纸写了几个字,看他从外面回来顺手把纸条塞进了他兜里。进屋拿起那个酒花生米黄瓜柿子辣椒的包出了门。他打开纸条撕吧撕吧扔进了灶坑里。
月亮出来照着远处道上走的人都很清楚。他上到石门子走到野张跟前时,野张说了句:“我心思你不敢来了你。”“你心思我像你似的呢,”云贵顶了一句,接着问:“啥事?”
“喝酒,敢喝不?”
“不不是毒药吗,毒药也没啥,不就是个死吗?”
“那就坐下,老弟。大哥和你整点。”
“整就整,谁怕谁呀?我正想和你整整。”
野张用牙开了酒瓶,撕开了花生米纸包,铺了张报纸,放上了黄瓜,柿子,辣椒。
远处看,月亮地石门子上坐的两个黑影,有点华山论剑的感觉。野张抓了把花生米一粒粒的扔进嘴里,嘎嘣嘎嘣的嚼出了响。他掰了半根黄瓜咔咔地吃。
野张拿起酒瓶对嘴吹了几大口,酒就到瓶的脖根儿了。他接过来刚喝了一口,呛的咳嗽好几声。“不行就慢点,”野张说。“谁不行?”他接着喝了几口。
两人无话,谁也不瞅谁,好像不认识一样。
酒是粮食精,是好东西,能钻心破肺。野张的酒顺着嗓子到了胃。马里的酒则顺着胃返到了舌尖,钻进了眼睛,舌头硬了,眼睛红了。俩人酒过三巡,菜已无味。野张边嚼着黄瓜边说:“老弟,听说你不念了?”“咋地?”他硬着舌头说,“就不念了,你管这个地?”野张回答:“我倒管不着,可是你不念书不白瞎了吗?”
“白瞎啥?有啥白瞎的?青山处处埋忠骨,金子在牛粪里照样发光。世界上干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为人民服务。我就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分辩。
酒劲上来了,他躺下了。天空少有星星,也没有云彩。风从沟塘漫上来,有些雾气。快半夜了,草里的蚂蚱蛐蛐,山鸟都没了动静,四周寂静。他的头嗡嗡的响,可他还是听见了自己的两滴泪水顺着眼角先后滴在了头下面的土上。
野张晃悠悠的站起来,对着屯子哗哗的小便。提着裤子走到他的头顶嘟囔了一句:“傻x,天大的傻x。”云贵一轱辘爬起来,拽住野张的脖领子喊:“你说谁傻x,我操你妈!”他举起拳头被野张一拨棱,俩腿一软,顺着野张的裤腿倒在地上。
他想挣扎起来,腿脚却不听使唤,只好趴着喘气。
野张系好了裤子,挨着他躺下了,说:“兄弟,我知道你为啥,不就是因为我和你妈吗?我俩有啥?你看见了,还是谁抓住了?我不就是在你家吃饭,帮你家干活,不行吗?听那些王八蛋胡咧咧,你就信。还不上学了,还养你妈,就这生产队一年能挣几个钱,搁啥养你妈?你好好念书,考个大学,毕业就是回屯子教学,上供销社上班,是不是挣现钱,怎么不比种地强?好前程不奔,非要种地。种地是是个人都能干的活,你干点别人干不了的活,也给你妈争争气。我说你是傻x说屈你没?”
内心被野张揭开了,好在是夜晚,看不见脸,他用手把脸捂的死死的。
他再没提不上学的事,在烧锅屯念了两年,高中考到了拉林一中。拿到录取通知的那天晚上,他爸和野张喝的一塌糊涂,俩人搬脖子搂腰差点拜了把子。他气不过,一脚把野张踹下了凳子,说了句:“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野张借酒盖脸,连说踹的好踹的好。
天亮了,院里板车不见了,仓房少了一麻袋苞米。晚上野张塞给了他妈200斤粮票10块钱。
他去上学了,野张扛着锄头去东北岗铲那块自留地。他妈看着野张上了北岗,挎个筐却上了东岗,再向西拐,才进了自留地旁边的林子。野张看见了他妈,装着没看见。他妈在林子里冲着野张哎了一声,野张像没事儿似的撂下锄头,进了树林。
他妈怼了野张一下,说:“装什么装。”
“我不是装,孩子跟我别着劲儿呢。前几年因为睡一铺炕,他杀我的心都有。这几年虽然好点,可是他心里的那股火我知道。我要招惹你的话,就害了孩子的前程。”野张说。
他妈笑着的脸沉了下来,眼泪淌下来,顺着前大襟滚下到地上。嘴里说:“我欠你的,孩子也欠你的。”
野张搓了搓手,捋了下头发说:“不欠我的,孩子也不欠我的。当年你不说留我,我早死了。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他妈擦了把眼泪说:“你没占我便宜,我愿意的。”
俩人坐下来,野张拉过他妈的手说:“白瞎这手了,当年像小葱一样。还有这头发,金黄金黄的。”他妈天生的金发,卷着波浪,汗毛都是黄色的。脸白的奶一样,日头怎么晒只是发红,第二天又是奶色。有人说他妈有毛子血统,他妈说我哪知道。
手上的温度和心跳一起上升,野张有股力量从身体里要迸发出来,他妈有些晕眩,软的身子面条一样躺在了野张身上。
他两个礼拜回来一趟。拉林坐火车,有时逃票,到九三下车,走20里地,到家住一宿,第二天赶回学校。回来一趟取走5元钱,两罐头盒咸菜。学校食堂苞米碴子饭2分钱一两,他一顿打半斤。炒白菜或者炖罗卜5分钱一份,他从没买过。有时改善伙食蒸顿馒头,他也只买2个。馒头白花花的煊腾腾的,同桌春波一顿吃了八个。
每次回来他妈都是先出去然后回来再炒咸菜。炒咸菜也就是炒熟能多放几天,里面也没几滴油。野张知道他妈出去是去借钱,自己也没钱。晚上生产队收工回来,就拿个土篮子到东沟子去捞泥鳅。他妈说你累一天了麻溜吃饭,捞什么鱼呢。野张说我想酱泥鳅吃了。捞回来的泥鳅野张挑了一些个头中不溜的活蹦乱跳的放个盆子里用清水养着。他妈说你养它有啥用?野张说清水养了好吃没土腥味。过两天野张又扛回来一捆柳条子,他妈问干啥用,野张说架豆角用。晚上野张说我晚上队里让去看地,不在家住了。扛着柳条子,小桶装着泥鳅,他妈问你拿这些玩意干啥,野张说你别管了就走了。
到了南大河,野张从兜里掏出线绳,一头绑柳条尖上一头绑上大黑钩,钩尖挂上活泥鳅,把柳条插进大河边的泥里,泥鳅在水面上来回的游动。这一排有四五十把。野张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拢了堆火。后半夜起风了,雨点子噼啪噼啪掉下来。野张没地方躲,一小块塑料布顾了这头露那头。好容易熬到天亮,去起鱼。二三斤的鲶鱼起了好几条,总共有将近二十斤鱼。把鱼杆捆好藏进远处的柳条通里,用柳条串着鲶鱼去跟前屯子卖。鲶鱼不值钱,二十来斤鱼卖了不到三块钱。回到生产队的时候正好赶上出工。一宿浇湿的衣服出工一搅合,回来时衣服就没了模样。他妈看着野张脱下的一堆泥乎乎的衣服说:“上哪打圈子去了?”“昨晚去河边打圈子打了一宿,”野张边说边把卖鱼的钱塞给了他妈,“给孩子当饭费吧。”
高中念了三年,两个礼拜5块钱,一个月得10块钱,加上学费宿费班费书费车费粮票一年得二百多块。生产队一个工到秋勾了一毛二分钱,去了口粮一家也不剩啥,全靠野张夏天打鱼冬天上九三装沙子车对付供着他好歹上完了高中。
四年大学他没怎么回家,他不愿意看到野张。好在大学有助学金一个月十七块五毛钱,省着点就够了。
一晃上班两年了。刚上班工资低,每个月四十二块五毛,去了吃食堂,每月也剩不了多少。学校处的对象也调到了一个单位,都二十几了就张罗着结婚。城里没啥亲戚,他爸说咋的也得回家办置办置。云贵妈也说咱家多少年没事,老亲少友也都聚聚,也把礼份子收收,这些年没少随。
儿子娶媳妇是好事儿,可儿媳妇进门总不能空俩手吧。结回婚,父母咋的也得掏两个钱儿不是?可是这几年虽然他上学上班不用家里钱,大妹大弟小弟们上学也得钱,他爸这些年吃药也花了不少。
他爸和他妈整天的唉声叹气,也找了几个亲戚让帮一把。几个亲戚也答应了,可是借多了以后怎么还也是问题。他妈他爸没事儿时候就数下能来的亲戚,约么能随多少礼,再大致按人数盘算放多少席,放席时候得买多少猪肉,多少鱼,鱼买多大的,就是盘算办事儿的开销。算来算去最多也就能接七百块钱礼。放席的花销还有什么压车钱、改口钱、拧灯泡、做两床新被褥、捞忙的烟茶手巾这些花销咋的也得五十块。算来算去给儿子媳妇最多也就是四百块钱。他爸觉得有点少,说咋的也得和农村差不多,孩子不要房不要地的,钱再少儿子以后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头。
野张也老了,有点儿干不动了,看着地里的活儿就打怵。分队了分田到户了,家里没牲口,和别人家插伙种地就得多出力。他妈也老了,金发里生出了几绺米色的白发。屯子里人也习惯了,没人再说三道四。野张也觉得是家里人了,吃饭睡觉也都随便。大妹大弟小弟和野张从小长大,没像他感觉那么强烈。
他上高中第二年野张就搬回了南炕,按顺序从炕头数第三位。北炕的几个孩子除了上学住校的偶尔剩那么一两个。夏天的时候把西屋的东西、粮食归拢归拢,几个孩子大多数都在西屋睡。马里张罗结婚钱是个问题,住的也是个问题。咋的也得有个新房啊,回来结婚总不能当天来当天走。结婚的日子又离过年挺近的,他跟爸妈说跟单位请假了,婚假加上春节放的几天假,还有平时攒下的班儿,过完年还能多呆几天,这些年没怎么回家,这次想好好呆些日子。
婚房就得放西屋了,大妹大弟小弟几个就得回东屋北炕了。一个大问题就是野张还能住南炕吗?当年就因为野张和他妈在一个炕上睡觉,他气的呜嘞嚎疯的,这次回来看到还不得炸庙啊。野张突然感觉到自己是个炸药包,是个多余的累赘,是个讨人烦的给全家喜庆日子填堵的玩意儿。北炕是回不去了,大妹都快二十的大姑娘了,小妹都十四五了。妈说不行上后院老张家借宿对付几天,你大哥走你再回来,不然也住不下啊。他爸说,暂时倒行,几天好对付,老大再多也就住个各月其程的,可是他以后回来的趟数多了堵上了咋整?
野张心里明白,这几年孩子大了,尤其是马里能挣钱了,自己干活也不像前几年了,他爸原来对自己还算行,有时候和他妈亲热的时候,他爸就翻过身,脸冲墙呼呼大睡。野张知道他没睡着。这两年一碰他妈他爸就咳嗽,野张心里明白。他妈跟前些年也不一样,那时候天黑睡觉不等到半夜就钻进自己的被窝,那时自己也有力气,每次他妈都得用枕巾咬着嘴,后来就咬人,第二天出去脖子都得围个东西。有一次没注意围的东西掉了,脖子的牙印被王大娘们看见了,说哎呀,野张,你的脖子咋的啦,狗咬的吧?都成了紫疙瘩了啦,你这比老母猪打圈子折腾的还厉害。野张臊的好几天没敢去大道,怕碰见人。现在自己都快六十了,他妈六十大多了。前两年还能应付自己,这两年明显的对那个事儿烦,没兴趣。隔段时候勉强的来一次,完了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对。
夏天在小地里俩人铲苞米,歇气在地头树荫里歇着,野张摸了一下他妈的脖子,他妈用手一拨愣,回手给了野张一个嘴巴。虽然不是故意的,但野张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过河拆桥人走茶凉的道理,自己成了没用的玩意儿。于是站起来把自己的几件衣服叠吧叠吧,马里妈说:“你干啥,”野张说:“我找个地方去,”他妈说:“那也不用收拾东西呀,”野张说:“就这么几件衣服带着好替换。”他妈说:“我帮你收拾吧,”野张说:“不用,没几件。”衣服收拾好了,野张从兜里掏出个破手绢,打开里面是二百块钱,放到了炕上说,给孩子的,别说我给的。
野张住到了北沟里原来仪表厂看房子的两间小房。七几年备战备荒,大三线建设,城里的大厂子纷纷到山沟子里建厂,后来又来了几批厂子子弟知识青年,再后来人就都撤了回去,剩下这么两间小房没人住。野张来看看还能将就住人,炉子和炕还没塌,窗户少了几块玻璃,用纸糊上。回去又取了被褥和几个盆碗。外面堆着剩的木柈子点着炉子和炕,有了安身之处。
过了阳历年,半个多月就是新年。马里的婚期定在了腊月二十二,他爸找的王罗锅给看的日子。他媳妇问了家里那边,离年帮近的,路途遥远,家在远江县,来得坐火车倒汽车,没车这段还得套爬犁去接,后来就决定不来人了。提前几天马里和媳妇回来了,去满河乡里置办了一些结婚的用品,媳妇给婆婆买了一件棉袄,给公公买了条裤子。他妈拿出六百块钱给儿媳妇,说家里不宽裕,这几百块钱你们买点啥吧。媳妇说了谢谢爸妈。
他不经常回来,这次发现少了谁,想想是没看到野张,又不好打听,心里隐隐的感觉缺了什么。
正日子前一天,他妈找了吴大娘,说要借家打下下手。那时候没有宾馆,女方又不能直接去婆家,怎么的也得有个娶亲的地方。按照婚俗女方头天不能住在男方家里。吴家儿女都已结婚生子,全客人家,老两口没说道就答应了。安排好了媳妇,就要去上坟。家里祖坟在小盘道,过了北岭,还有二十多里地。他爸问他能不能找到,他说能找到,前些年考学报喜去上过坟。小盘道村东头道北顺垄地边有棵松树下面的几盔坟就是。他爸看他说的比较清楚,还是不放心的问用我跟你去吗?他说你又不会骑自行车,我骑车子去。
到了坟地,压了红纸,按坟烧纸,磕头就往回走。他蹬着车子经小盘道,赵戏屯,闫家洼子,西山屯,过蛤蟆塘,蹬出了一身汗,腿也没了来时的劲头。来时扛着车子过的北岭,回去过蛤蟆塘就步步上坡。把车子推着上了北岭,累的腰酸腿软。天黑的早,汗湿了头,摘了棉帽子头发一绺绺结了冰。棉袄棉裤也冻硬了,他知道这样容易冻死,就推着车子下坡跑。下了北山就进了北沟,远处仪表厂道边有个人影。马里以为是爸或者谁来迎他,到跟前才看清是野张。
他推车想过去,野张站在了车前说:“你要结婚啦,那我一定要去的。我也没有钱,但是呢,我会劈柴火,我能烧火。”
马里说:“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拉倒。”
结婚当天,野张真去了。家里还有邻居屋里摆了很多张桌子招待老亲少友和屯子里的人。屋里两口大锅炒菜,邻居人家里焖了两大锅饭。炒菜的、焖饭的,烧火的、挑水的、端菜的,收拾桌子的,记礼账的、张罗事儿的这些捞儿忙儿的里外屋串腾,像唱台戏似的。
接完亲典完礼,马里分烟招待着同学、发小,然后站到一边抽烟。野张凑到跟前说:“本来想提前三天来的,怕你认为大哥是奔吃饭来的。”他说:“你咋想恁么多。”这是这么多年两人比较正式的唠了几句嗑。
野张忙着烧火,烧完就去剁柴火,不停的剁柴火,劈拌子,累的满头大汗。大伙儿说你别干了,越说他越是像逞疯似的干。晚上随礼的人走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家里人和至亲好友。
马里高中时的同学,当天趟着雪从县里赶过来的。不通汽车马里也忘了套车接他。同学和野张坐在一桌,马里过去挨着同学坐。他去的晚,之前他们两个说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他们俩个边喝边唠,唠着唠着就有点儿不对劲儿,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谁也不服谁。最后两个人就着酒劲儿说:“比比吧,那比什么呢&34;?&34;就比唱歌儿吧&34;。同学就唱起了什么让我们荡起双桨,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呀,小路,垄上行等。同学唱一首歌曲刚起头,野张就跟着唱下去,同学就换个歌唱野张就跟着唱下去。同学唱了十几首,野张跟着唱了十几首。野张平时没事就跟着收音机这些歌都会。同学一看野张都会,就停下了。
野张说,&34;你会唱的我都会,那我唱的你会吗?&34;眼看酒席变成了赛歌会,马里也没法拦着,只好让他们唱下去。吃饭的、喝酒的、唠儿忙儿的都过来听歌看热闹,聚的屋里屋外都是人。同学唱的这些屯里人大多都没听过,听野张说他还要唱大伙儿没听过的,就有人起哄。野张借着酒劲儿,红着脸,站起来清嗓子唱了几首马里也从没有听过的歌儿。其中有一首叫沈阳之歌,就是后来迟志强翻唱那首,据说是迟志强的出了监狱后翻唱的,叫什么监狱之歌。野张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靡靡之音,赛歌会以野张完胜而结束。第二天野张醒酒后见到马里说,“对不起了,昨天喝多了,给你丢人了”。
婚礼以后,野张又回到了他住的那个地方。
马里再回来的时候秋天了,百花山红的正艳。他媳妇生了大胖小子,他也提了副科级,做了领导。屯子里修了水泥路通了客车。客车在屯南头停下,他大包小裹的提着东西,迎着爸妈笑。孩子太小,他自己回来的。晚上他妈特意烙了儿子喜欢吃的黄米面饼子,他连说好吃好吃好几年没吃了吃了六个,吃的他妈喜笑颜开。他爸喝了几口小烧,红着脸。他要打开给他爸买的好酒,他爸拦着不让开,说留着来客喝。他问了弟弟妹妹的情况就脱衣上炕躺下了。
自从野张二十多年前睡了这个位置后,他连坐这炕都避开这。炕上躺下娘俩说话,他爸开始还插几句,酒劲上来呼呼隆隆的睡过去了。娘俩唠着唠着就唠到了以前的穷日子。他说妈我还记得当年我说的话,我要养你。现在好了,儿子能实现了。他妈说儿子有出息了,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那些年家里穷,你也跟着受罪了。说着说着他妈就不说了,娘俩好像想起了什么,又都刻意的规避着什么。还是他妈说了,你张叔死了。他问啥时候死的?他妈说,不知道啥时候死的,兴许是你结婚的那年冬天,兴许是春天,兴许是夏天。铲地的闻到了味才发现他死了,都烂的不像样了。也不能就烂那房子里呀,得找地方埋。埋哪啊?队长想起在你结婚时曾劝过他,让他回队里住,不行还住豆腐坊,他不干。队长说那你死了咋整他说死了就埋。队长问埋哪?他说石门子上边。队长也没当回事,这回真死了想起来了就把他埋石门子上面了。
马里知道那个地方,那个躺着喝酒淌眼泪的地方,那个想掐死他没掐了的地方,那个骂他傻x应该念书的地方。他妈这些年不敢在儿子面前提野张,今晚看儿子高兴,放了胆子。说他是个好人啊,没他咱家就得饿死几口子。白天在生产队出工,晚上去刨自留地。夏天白天看青,晚上往回背青苞米。你念书那几年,我满屯子都借不到五块钱,是你张叔去南大河一晚上一晚上守着钓鱼卖了鱼给你交饭费。你结婚我拿不出那么多钱,他一分没留都给你了,还说别委屈了你。至于你妈和他,是你妈我乐意,不怨他。这些年,他在咱家就吃口饭,到死都没买条新裤子。
天亮了,马里敲开了小卖店的门,买了一百块钱的黄纸,奔石门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