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点小米粒
出了大门,左拐过几家大门,就上了幺街儿。幺街儿就是小屯中间从南头到北头的一条土道,幺就是一的意思,街叫杆儿,街里就叫杆儿里,上街就叫上杆儿。幺街儿像一把格尺,把屯子分成了两半儿。虽然是土道,人走得多,车压得实成,每年生产队还组织人往上面垫沙子,就比较光溜平整。从屯子北头儿出来,幺街儿就变成了土石道,没人修,人走车压,夏天赶上下雨就压出一道道深辙,有时候雨水大把石头冲得露出来。晴天车辙里还有水,边儿上压起的稀泥干了就成了硬硬的棱子。现在是冬天,道上十分地平整。旁边的田地,路边的沟帮都完全被雪覆盖。西北风顺着青岭的南坡刮下来把田地和道路象泥板子一样用雪抹平。
站在小屯儿的东北岗上,迎着下半晌的阳光,我眯着眼睛,眼前银色的平铺的雪地,在阳光里闪着金色的晶光。小屯儿一撮撮房子的剪影,阳光里格外清晰。这个叫榆树川的小屯,此刻在我的眼里弥满了视野,扑啦啦的好大一片。很多次坐飞机都选靠窗的位置,就是想在天上看到这个小屯的模样。可是冬天里飞机飞过渤海湾进入东北俯瞰,地面白和黑的颜色里成片黑色的就是山林,米粒一样的黑疙瘩就是屯儿,拳头大的就是市。 榆树川就是那散落的数千个冬天里飞机飞过渤海湾进入东北俯瞰下面比米粒还小的黑疙瘩。每次我都找不到。
这个比米粒还小的黑疙瘩四面环山,只有村南有一条路通外边儿。爷爷有时蹲在幺街的旁边张老五家杖子根和野张、王罗锅儿、老宋头说笑话儿时说:这地儿方,鬼子来了都蒙圈,真是打游击的好地方啊。但我爷爷从来不当着赵福的面闲扯这些话,因为赵福在早当过胡子。
屯子的四圈儿并不都是榆树,星崩的就那么几颗。跟前儿的屯子周家屯、烧锅屯、茶棚、林家店都是土蒿蒿的名儿,只有榆树川隔路,单单它被起了这么一个沾点文词儿的名字,像文化人儿起的。五常市里的地方志写榆树川的来历,说是先有的周家屯儿,后有的榆树川。榆树川最早是个伐木场,倒套子的人在这儿起伙、倒棱,后来有的时间长了卧下来慢慢就聚拢成了屯子。四圈儿山上都是树,高的、矮的、粗的、细的。东北有的树种都有:松树、杨树、椴树、桦树、榆树,抱马子、山里红、山丁子、苗榆、臭李子…数不过来。屯头四圈是星星点点的柳树毛子、榆树棵子、土棱子、柳蒿塘,地边儿、沟沿儿,沥沥拉拉一直连到半里外的山边儿。从远处看,就像一片林子里有那么几间房子。屯子北有条半大不大的河沟,从北大山里淌出来,绕过屯子北头向东向南拐过南大甸子过小黑河地边流进东大坝。
我从东头往西头一间一间房的数着数到了爸妈住的房子。这次是带着气回来的,和媳妇生气了。这段日子要退休,有些工作要交代,更多的是心里不适应,像高速的车突然踩了刹车,停是停下了,怎么那么不适应。状态,状态,从快到停。偏偏家里她又闹腾,莫名的闹腾,闹得我心神不宁。她比我大一岁,几年前就不上了,单位看面子也不找她,去年到年龄了正式办了退休手续。前些年我以为是更年期,可是绝经快十年了,还更啊?想不明白。从单位回来的路上,就想,她这就是病啊,怎么跟老母猪犯圈子一样,给黄豆都不吃,就是一个劲的拱圈门子。可是老母猪是打完圈子就消停了,摇着尾巴乐颠颠的回圈里,该吃吃该喝喝。可是他妈的媳妇还不如老母猪,闹完圈子,乐呵不过一天,闹得家里狼烟四起。最关键的问题是,她年纪大了,闹圈子的时间间隔变长了,甚至讨厌打圈子了。
早上起来,去上班,到班上都8点了。最近市里封控,全市静态管理,私家车按号出行。公交218 停了,每天就打车去单位,每次15块,一天来回30块。每次出去进来都拿着单位开的证明,盖着南岗区的两个红鲜鲜的大戳子,出小区的时候对着两个穿着防护服的大白晃了晃,大白放行了。每次我的心里都美滋滋的,感觉手里举的不是证明,是保密局的特别通行证。下午回来的时候,扫了码,又把证明拿出来,对着门口穿着防护服的保安晃了晃。保安看了一眼说,不行,你这是老版的,没有复印身份证。突然感觉我的自尊心和自豪感受了伤害,平时很少大声说话此刻也提高了声音,又把盖着两个红艳艳的大戳子的证明往前举了举说,你仔细看看,这是南岗区疫情指挥部昨天发的证明,不好使,怎么就不好使?保安的气势被压了下来。现在能有证明的不是领导起码也是个管事儿的。凭多年的经历,这种不怒自威的气质还是有了作用。去年夏天呼兰平房动迁,丈母娘没地方住,租不到一楼,就把自家的车库收拾了一下。那个干活的老吕一见面就说,老弟,我一看你就是领导,还不是一般的领导。我问你咋看出来的。他说人和人不一样。小时候看不出来,等你到50岁以后,一看,就知道你是干啥的。干啥活脸色、皮肤、穿着都不一样。那说话的动静都不一样,那气质就更不用说了。一看你就是管过事儿,而且是管大事儿的。虽然觉得老吕在拍马屁,但心里还是有些认同。回家和丽荣一说老吕说的话,她不屑一顾的说,他就是为了多挣你俩钱儿,忽悠你。你还真信了,你们老爷们儿就是好糊弄。今天气质还真用上了。保安声音弱了下来,说我就是说说,新版的证明就是要有身份证复印件。我说你跟我说不着,你跟南岗指挥部说去,他们给我开的就这样,不好使找他们去。说着越过保安走到侧门前,掏出门扣。门嗞的响了下,就进了小区。
回到楼上,进了门,丽荣歪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我脱了外衣,换上抓绒内衣裤,坐到了她的边上。电视上中央四台正在播放两国战争,我说大的打小的不对,她说小的撩骚大的是起因犟咕来犟咕去,她说你就是卖国贼,我还不知道你,啥时候都向着外人。扯着扯着扯到了我的父母。我分辨了几句,她嘴里带了郎当。一生气我收拾了几件衣服。她说你走有能耐你走就别回来。我出走了,第一次离家出走了。
数着妈家的房子,我有点迷糊,眼前又熟悉又陌生。好像自己走了好久,去了另一个世界,又回到了当初的世界。
世界如此魔幻,人生如此不堪。想着自己的人世六十年,苦的乐的,享受的,郁闷的,活着的意义,挣巴着的意义,是为了离开这山沟子,还是想念这山沟子?自己都不能回答。走了又回来,出去又想念,就像和丽荣的婚姻爱情,十分混杂。
少年时总有幻想,谁讲一个故事就喜欢的不得了,现在想来,那都是些多么浅显,幼稚甚至弱智的故事。晴天时和伙伴们躲在蒿草里,等待着蝈蝈能在身边叫起,头上的日头晒的汗流浃背,眼睛盯着附近的目标;雨天时看着天上滚滚的黑云,就象在房顶上翻滚,不敢多看,怕云中的龙真的掉下来。雷震的窗纸直颤,弟妹们都不说话。那种恐惧真的就象天要蹋,地要陷,都围在母亲的身边。如果母亲或父亲不在家,就都围在一起壮胆。有时也抬头看天,那么高远,总也看不到边际,看着看着就不敢继续。白云在飘,感觉自己和云彩一起在移动,大地在旋转。如果赶上火烧云,天边的云朵就成了想象的动物,张着金口,舞着利爪,慢慢的变化。傍晚会举着树枝,在金色的晚霞里沐浴,扑打着低飞的青蜓。母亲总会在日落的那一时刻,站在门前一遍遍的呼唤,“杰子,回来吃饭!”。真的好,母爱真的好。耳边瞬间想起母亲当年的呼唤…,想哭,擦了下眼角,湿湿的,却没有眼泪。多年的飘泊,所有的感动都长在了心里。岁月让感情镀了一层金属的外壳,在医院见多了生老病死,没钱等死的、住院馒头就水的、年轻的、年老的惯了,哭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