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里那个小屯
人活得越久,故乡的记忆越淡,离得就越远。尤其是最近这几年,这种感觉越来越浓烈,回家的频次也变得越来越少。
是从有了自己的小家开始的吗?好像也不是。十几岁离开家去姥姥家上学的时候,每次都不愿意走。后来高中住校,也是每周都往家里跑。再后来,工作了,安家了,也是逢年过节甚至平时也比现在回去的次数多。那为什么呢?以前回家总是躺在炕上和母亲唠哇唠,在父亲雷一样的鼾声里唠到半夜。那时和母亲唠嗑没负担,感觉我就是这家里的人,吃什么,拿什么从来没过过脑子,觉得家就是我的。慢慢的发现,母亲和我唠嗑也变得谨慎,家里的一些事也不是所有的都让我知道。我也在规避着一些容易引起麻烦的话题。那时感觉自己还在娘胎里,是母亲的一块肉,和母亲长在一起。现在感觉孤单了,一个人,和妻子只是是吃一起,睡一起。和儿子呢?原来抱着他的时候,总是紧紧的抱着,感觉是我的一片肉,他疼我也疼,现在这一切都越来越远。从前连个影子都看不到的退休,转眼就到来了。很悲哀,悲哀的是越来越孤单。眼前的事越来越模糊,越早的事反而越清晰。那些年,这些年,人和事 ,都往脑袋里塞,脑袋涨乎乎的。什么往事如烟,如烟倒好了,烟消云散,什么都忘记了。如今,往事如同刻在硬盘的数据,抹不去,清不掉。有个词叫历历在目,很准确。退休是新生活的开始,组织人事部长小鑫通知我人社厅我的退休申请快批下来了。走的时候还安慰说,领导从此就有时间了,工作累了这么多年,为学校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啥时候闲暇时回来指导工作,我们随时欢迎,老妹请你吃饭。她用了个闲暇时这个词儿,我心里明白,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人走茶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在岗了,欢迎回来指导工作,不是检查工作,意义不一样。要是连这个都不明白,这些年的领导不白当了?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走?在位时你见过哪个退休的领导回单位的知道工作的?有事也是托别人代办,偶尔咨询个工资什么的,也是找过去比较有感情的人问问,再也没有了在位时的底气。在位你要想问点啥,露出个信息立刻中层干部就亲自来给你当面汇报清楚。走时还得说,领导有事儿随时打电话,领导你千万别客气等等话,仿佛不是你用他,而是求着你找点事找他。现在不一样了,过些日子退休,在坐了二十五年的领导岗位上退休了。我有些迷茫了,退休去哪里呢?懒在楼上,15楼,一天都不愿意下次楼。下楼也就在小区院里转转,还得脱了在楼上穿的线衣线裤,换上下楼的衣服,穿上鞋,坐电梯。麻烦。呆着没事干也烦。如同一台大客车,天天载客,突然下线了,停在路边,等着报废一样。盘算着自己这台大客车还能干点啥:找个街面开个面馆?还是去做保洁?总之不能等着报废。所以决定离开几十年工作生活的环境,换个地儿,或者换个方式活活。
我决定回老屯看看。和已往不同,这次我想想好的话就常住一个阶段。
这些年我回过小屯很多次,数不过来。只是次数越来越少,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从开始的高中每个星期回家,到中专时寒暑假回家,再到后来每年回来几次,再后来就一年一次了,住的时间也从原来的十天半月到后来的当天来当天返。虽然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家在内心的这种吸引力和感受却越来越强烈。很多时候做梦,梦见的大部分还是小屯子里的一栋栋一撮撮的草房和屯中间的那条土路。屯子在变,变化很大。大部分人都走了,剩下的都是些老人。老二把房子卖了四万五,地也包出去了,和他儿子金鹏住在一起,老二媳妇在家照看孙子。金鹏媳妇给他们生了两个孙子。老二在绿化队干活,一个月两千多块钱。屯子里当年的草房子经过翻盖,也跟原来不一样,有了现代化的气息。砖瓦铁皮,红的,灰的,蓝得,大体就这几种色儿。老爸老妈住的我花六千块买的梅秀中的一面青石棉瓦的房子,在这些水泥铁皮的大房子映衬下,显得十分矮小和寒酸。几次想换了或者卖了重盖,或者卖了再买。由于爸妈年纪大了,手头那点钱添进去就没啥钱了,老金有是个抠人,舍不得花钱,总说屯子里的房子都在掉价,谁还在屯子买房子。咱家这个房子前几天老三媳妇说有人买给十万,当时卖就好了,现在能卖五万?老头老太太住着吧,也活不几年,八十多岁了,还整啥房子。原来老妈还有换房子的意思,这几年也不提了。也许是看烦了城里的高楼,内心还是喜欢最早的家里那撮草房。也许是爱屋及乌,还是那里存有童年的回忆。自己都不理解自己。草房子他、棚都没有,躺炕上就能看到房扒。椽子檩子扒柴抹的泥柴火烟熏的黑黑的,怎么就好?那土炕,掀起炕席大钱那么厚的尘土,那不注意手就扎刺,睡觉划屁股的炕席有什么好?那上下两节的窗户,有的有玻璃,有的纸糊的,冬天风刮进来在风眼上结的冰溜子,夏天抬腿就能迈出去的窗户有什么好?晴天鸡屎鸭屎猪屎走道都得挑着走,雨天鸡屎鸭屎猪屎活着泥水要接着房檐水洗的院子有什么好?我觉得就那样的房子好。很多次想再盖一个这样的房子,说出来老三笑了,说现在谁还盖那样的房子,盖出来也没人住。南岗子刘云超家那个房子比你说的这个好不好,砖的,石棉瓦盖儿,扔几年了,都没人住。科我就是喜欢这样的房子,也许心里真正喜欢的是老房子的位置。每次从老房子的位置前面走过的时候,总觉得这里还是我的家。总是不由自主的慢下脚步,想着当年老房子的位置。老叔家下屋在哪,老房子在哪,自己家下屋在哪,茅楼在哪,甚至猪圈、鸡架、苞米架子在哪都想。脑子像过电影一样一遍遍的过。每次经过都过一次,好像不过一边电影,过段时间会忘记了想不起来了一样。老房子的位置早换了人家,现在是牛振生家。当年爷爷和奶奶从岭北小盘道搬家过来,妈还没怀我的时候,就盖了老房子。这次回来,故意把车开得很慢,期望着有人打下招呼或者摆摆手,可是小屯睡了一样的肃静。鸡也好像睡了,狗也不汪汪了。我知道,屯子里已经几年都没有狗了。这几年鸡也没几家养,养的鸡都是肉鸡。春天买来鸡雏,落雪就都杀了。就是春天买的公鸡雏也一样。
现在的小屯,人越来越少,老一辈子熟悉的剩不了几个。最早的生产队,三队和四队队部,都不在了。当年的大院子,当年的成趟的房子,都不复存在。就连小时候经常玩的场院,也卖给了别人。张老八家买了原来四队场院的地方,在那里盖了五﹑六间的房子。当年的场院了,当年的黄土墙已经不复存在了。少年时在场院来回疯跑,爬麦垛、藏猫猫,不会再有了。
吃过了饭,出大门在屯子里转悠,天嘎嘎冷。我把脸用围脖缠好,只露出俩眼睛。这么个天真适合静一静,走一走。这些年在外头,求学、就业、升官到退休,总感觉有块铅压在自己的脖子后头,感觉就像小时候拉爬犁上山捡柴火,一松劲,爬犁就会出溜到了沟里,从没有松劲儿歇歇的时候。刚上班,挣35块5,除去吃食堂,一个月剩不了几块钱,收入都赶不上太平间看门老头。太平间老头儿谁家去烧纸,开个门还得塞两块钱。病案统计室就是算算术的,码阿拉伯字,专业叫卫生统计。上学时寝室里的几个小子编的顺口溜说,男学工女学医,啥也不是干统计。这是个说着好听实际上没啥用的专业。赶上信息大爆炸,挤出这么个专业。领导喜欢用数字装门面,宣称科学管理,实际上,屁!遇事都用手拍脑门,哪个领导懂统计,说买个设备,配张病床,还先分析分析统计报表?
溜达到腰井的时候,是下午三四点钟,家家做晚饭的时候。烟筒都冒着白烟,西北风把烟吹得一缕缕的歪着向着东南,拐成了个弯把笤帚。跟前路上没有人。
走到了当年刘相茹家房子隔壁,三队的队部,腰井的位置时,这儿已经变成了水泥道。我磨了几个圈,也没找到一丝丝当年腰井的影子。我没敢使劲的跺脚,怕下面是腰井。当年看都不敢往里面看一眼的腰井,如果一跺脚,呼隆一声下去,一个圆洞,深不可测的井水…不敢想。我忙向旁边挪出了一大步,仿佛下面的腰井还在。
我特意来找腰井是因为要找当年旁边的水槽和井边堆满的晶莹剔透的冰块。
屯南头的井叫前井,北头的井叫后井。中间的这个挨着相茹家和三队队部的这口井就叫腰井。
腰井的井台在离妈家三趟房的拐角上。井台四周冰冻的高高的象个小山。挑水的大多为男人。他们很谨慎的叉开脚,踩实,也怕滑进井里。然后弯腰,双手握住半圆形轳辘把。摇起它,井绳一圈圈的缠在轳辘上,柳罐斗就顺着井绳被摇上来。男人一手握住轳辘把,一手去拽柳罐斗,然后把水倒进水桶,再担起来回家。两手把着水桶上面的吊绳,迈着小步。即使这样,还是有水咣当出来,道上马上就有了一溜溜冰点。
井口边有一个宽大的木槽,用来饮马和牛。暮色苍茫时,在野地和田野散放的牲口成帮结队的回来,挤在木槽边等着主人往水槽中打水。
井口边的冰山越来越高,有人用洋镐把冰山刨平。那些刨下来的冰块在井口的周边四散开来,散落水槽的四周和雪里。孩子们从中挑拣着近似于四方的大小和鞋底差不多的冰块,把胶鞋底在水槽里沾上水,马上踩住找好的冰块,立马鞋和冰就粘在了一起。孩子们就象企鹅一样蹒跚着在路上快乐的炫耀地走着。在群孩子中间,我是弱者,挤不过他们。每次我找的的冰块都是别人挑剩下的,不好的,没人要的。每次我也是最后一个离开冰块堆的。
天暗下来,煤油灯点了起来,人的影子在窗户纸上来回的晃动。偶尔有人家开了一下房门,就会冒出一股白气和一抹灯光。
那些孩子走远了,炫耀够了,冰块也许都掉了。屯里的道上有孩子在拉爬犁,在洒了井水的光滑的道上轮番的拉着,坐着,笑着,闹着。而我总是一个人水槽边孤独地像鸭子一样蹒跚地扭着。
月亮慢慢的升起来,远处的山峦闪着银光。近处的路象镜子一样反射着月光。空气逾加清冷,我的两个帽耳朵凝上了霜。周围只有我一个人。我挑出了一块冰,放到了水槽边。又发现一块更好的,捡过来也放在水槽边,不觉间水槽边的冰块堆成一个小冰塔。月光属于我,满地的晶莹剔透的冰块属于我,整个水井,水槽都属于我。我有些不知所措,像突然拥有了宝藏,不知该如何拥有。
我从没有感到如此的富有,这是幸福的滋味。我扬起头感觉自己从没有过的骄傲。这种感觉在四十年间的梦里出现过许多次。
老三从远处走来,模糊中他对着我喊了一句:大哥妈招呼你回去吃饭!我答应着向三铁走去,尽快地把自己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是的,那年,那夜,也是远处走来一个人,月光下头上扎着头巾,两只手互相插在袖桶里,边走边大声说:杰子!回家吃饭。我恍惚的看到母亲从远处走来,不由自主的嘴里答应着:“嗯呐,嗯呐。”走近了,明白过来,站着的是老三。
路过相茹家,我问:这房子谁住呢?老三答:没人住,都要坍了。她家几个姑娘嫁人都去了外屯子了。记得那年毕业和丽荣一起回来,相茹领着几个村里的半大丫头,非要来家里看看我对象长啥样儿。我明白,是她要看看我的对象到底长啥样,跟她比是不是没有她漂亮。从小学到六年级,我和她一直同班。
回来这些日子,我都睡的很香,好像几十年都没有睡过这样踏实的觉。心里静的能听到心跳,脑袋里像雨后的田野一般清澈,想去北山走走。这些年,从小到大,北山爬了无数次。小时候野游时爬,和弟弟们山里玩时候爬,结婚后和丽荣一起爬,再后来每次回来都要爬一次。这次一定要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