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真功在其外，不在其内

    约莫到了六点钟，我们来到了东五环外城市快速路出口外的一个拐角。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下来，街道两旁的灯光即将亮起。突然，李老师从后视镜里看到寸头正追着我们奔跑而来。他缓缓地靠边停车，寸头开门后，挤进了副驾位子。他抱着皮包，嘴巴和鼻子一起深呼吸着。李老师见状，主动与他握手示好。寸头倒着气和李老师交谈起来，似乎不愿放过任何为血液增加供氧的机会。寸头确实是公司的法人代表，为了整合拥有业务能力的汪丁，他许诺过给对方一些技术股。除此以外，寸头和李老师一个专做硬件集成，一个专做影片，这种互补性让他俩都看到了合作的可能。随着交谈的深入，气氛逐渐变得融洽起来。他俩各自掏出个文件袋，找出合同章，准备正式签署合同。

    李老师问：“你遇上过，公司被列入‘异常名录’这种事吗？”

    寸头说：“人家之前肯定来检查过‘异地办公’，甩个两千块的红包，这事不就过去了吗？别跟我说，你中招了？”

    李老师说：“我刚处理完。”

    寸头扭头看了我一眼，又对李老师说：“这些杂事儿，你应该安排林子去办——别凡事都亲力亲为。汪丁要知道你这样，又得批评你抓不住重点！”

    李老师恳切地点点头，随后，从书包里拿出打印好的几份合同。李老师打开书包时，想起了此前口罩男对他尽快解除异常名录的承诺。李老师多给了口罩男五百元钱，为的是让公司状态尽早恢复正常。李老师把一摞合同摊开放在扶手箱上，我托举着印泥并揭开盖子。寸头随机翻看了几页后，掏出他的合同章蘸在了印泥上。

    战场不止一处，项目进度成为各级甲方关注的重点。书记、区长带领着局长以及十多个干部，正在开会讨论关于打造“城西河沿河经济带”的工作部署。这场会议凝聚了各方的智慧和力量。闫甲接到会议精神，迅速将其传达给方乙。方乙则直接与汪丁对接，将会议内容和相关要求一一传达。在之前的交谈中，汪丁曾向我们透露过，倘若水幕电影能一炮打响，那么，后续必然还会有项目接踵而来。就在合同签署的关键时刻，方乙打来个电话。

    方乙问：“水幕电影拍怎样了？有什么能看的吗？”

    李老师说：“我在外面，筹备一些基础工作。”

    方乙说：“合同可都走完半个多月了！你可要抓紧，把这个项目做好，亏不了你。”

    李老师巧妙地应对着方乙的施压，内心却不禁回想起昨晚我因预估工作量而露出的惊讶表情。他深知，一旦他亲手签下这个项目以后，我们将直面怎样的工作压力？然而，在压力的另一端，他也看到了机会和希望。相较于已经出局的陈多和哪吒辫，甚至包括即将被边缘化的陈夕，李老师意识到他已经占据了一个无可替代的位置，只差签下这份合同，他便会获得一个实在的名分。

    寸头刚要摁下合同章，又缓缓收了起来。他突然提出一个让李老师感到意外的要求。他提到李老师的公司是“小规模”，而他的公司则是“一般纳税人”，两者在营业税税率上相差着百分之三。因此，他坚持要求李老师为他补上这三个点税率差。寸头的斤斤计较让李老师心中涌起了一股不满。于是李老师与他展开了讨价还价。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气氛又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寸头说：“这百分之三，得你来承担。”

    李老师说：“汪丁和我谈项目时，可没提这事？”

    寸头说：“问题是，他是他，我是我。”

    李老师说：“你俩到底是不是一家公司的？”

    争辩最终以李老师的妥协与让步告终。寸头把四本合同的盖到一半，电话也响了。还是先前扯皮的那个工程项目，总包跳过汪丁，派人直接联系到寸头，告诉他近期有大领导要来参观，需要他配合工作。

    电话里的人说：“去掉加密的事，你们说话得算数啊？”

    寸头说：“汪丁怎么答应的我不知道，我没答应……汪丁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为这项目垫进去多少？说话就两年了！”

    电话里的人说：“我们项目经理都猝死了，你有一点同情心吗？”

    寸头说：“真死啦？那人死账不烂……您不能找个理由，就拖着不办事呀！”

    才挂断电话，汪丁就打了进来，言辞很激烈，似乎后果很严重。寸头赶忙走出车外，略带愧疚地蹲在地上，一只手还敲打起后脑勺。

    他对着电话解释道：“死人这事和我没关系！我找总包催款，他们倒打一耙，说我没有同情心。开馆那会儿，我就说把硬件加密，逼总包清账，你非说让等审计以后，这都猴年马月了？”

    盖章的进程再次中断了。空中的碎云呈现出阴沉的暗色。交通晚高峰到来了，路边的秩序渐渐杂乱起来，逆行的车多了起来。寸头坐在马路牙子上，吸着一支烟，隔空听着汪丁的灵魂拷问。我隔着玻璃，以对口型的方式，猜测着他们的对话。

    汪丁说：“你看着办！”寸头说：“你别逼我？”

    “给我闭嘴！”汪丁说，“等水幕电影进钱了，我匀给你十万运营费。”

    经过一番客套、冲撞、僵持，寸头最终妥协，坐回车里。李老师没有回应，只是用手势示意寸头继续盖章。我因为不想介入他们之间可能涉及的敏感谈话，便以透气为由下了车。我走到不远处，用手机查询到，公司的异常名录已被解除。这一结果，使我对公司的未来重拾信心。我想象着水幕电影开演后的媒体报道：书记和区长亲临水幕电影演出现场，手把手指导我们推进乡村振兴、实现共同富裕，全区干部群众无不心潮澎湃，欢欣鼓舞。此外，黄宝石公司揽获多项大奖——就像我们所做过的其他项目，别无二样。寸头激动地再次拿起合同章，用力蘸了蘸猩红的印泥，在李老师的配合下，他陆续盖在了四本合同上。

    李老师说：“最后签个字。”寸头说：“盖章了还不行？”

    合同一式四份，李老师和寸头各取走两份。最后，寸头与李老师请教起了硬件和软件加密技术的差异。

    寸头说：“影片压了水印，客户能破解吗？”

    李老师说：“只要不压成半透明的，就破解不了。”

    寸头说：“我们一般都是给中控主机上加密锁，到期停机。”

    李老师说：“那你还要不到钱？”

    “一言难尽！”寸头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说道，“这年头什么都涨，就是人越来越贱。”

    晚霞侵蚀着落日的肌体，散射下无可抗拒的辉光，天地都洋溢在一团古旧泛黄的色泽中。云絮在虚空中浮动，企图遮掩住这片落寞的景象。我在沿街的小摊贩那里买了块烤红薯，边吃边感悟李老师在路上谈到的“真功在其外，不在其内”的道理。寸头离开了李老师的车，脸色像吃了把花椒似的。他夹起皮包，走在洒满流金似的街道上，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转身走向车的方向，看到李老师从车内探出头来，喊道：“林子，上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