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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分钱一分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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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核裂变的火球烈日中天,蝉和青蛙发疯地鸣叫着。马路被晒得焦干滚烫,每当有汽车轮子碾过,都会留下一道深深浅浅的印记,仿佛是大地在控诉着这酷暑的无情。李老师打开空调给车降温。而方乙则站在车外,烦躁地踱着步子。这酷热的天气,仿佛也在无形中加剧了她的焦虑和不安。

    方乙问:“片子该不该留下?”

    李老师说:“把片子提前交出去,我们还找谁要钱去?”

    方乙问:“人家不是给定金了吗?”

    李老师反问:“你们拿到的定金和我们是一个数吗?”

    车内的温度逐渐适宜,空调的冷风吹拂着两人的面庞。应方乙的要求,李老师启动了车子,驶向工地现场。尽管已经离开了会场,但方乙的思绪依然停留在那里,不断回想着刚才的对话和交锋。李老师不怎么搭理方乙,只是考虑到彼此同在一条船上,于是耐着性子,听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的疑虑。

    方乙问:“黄局长怎么突然间变个人似的?”

    李老师说:“这我就不懂了……”

    方乙说:“你也知道搞商务不比技术容易了吧!”说着,她从坤包里取出一个鼓着大肚皮的信封,透过外观也能看出里面有一打硬物。显然是一种可以使鬼推磨、足以难倒英雄好汉的物件。

    李老师想了想,说:“我后备箱里还有王队长给的肉形石呢……回头我帮你套个礼盒,你看能用上吗?”

    “别胡闹了!”方乙给了李老师一个白眼。

    方乙焦急地打通了王队长的电话,希望能从他那里获取一些有用的情报。经过一番询问,王队长终于给出了答案。“别担心,书记和区长都在忙大事呢!也就是让黄局长顶一个会,让他帮着琢磨一下宣传水幕电影的文字,结果他还把事搞大了……”听到这里,方乙终于舒了一口气,随后将坤包的拉锁拉紧。

    走到工地路旁,这里植被稀疏,仅有的几棵树也垂头丧气,仿佛在试图钻进地皮,以避开这疯狂的酷暑。方乙提前涂抹了防晒霜,然而,刚一开门下车,她就被一股热浪顶得退回到了副驾座位上。随后,方乙又裹上了一层纱巾,戴上了遮阳帽,还撑开一把防紫外线的折叠伞。全副武装之后,她再次踏上了这片工地。李老师默默地陪着方乙身边,两人一起走进工地。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与他们的期望大相径庭。没有机器的轰鸣和钢花的四溅,只有热风带来的扬尘,不断扑向他们。他们踩在土地和碎石上前进,不一会儿,身上就被撒上了一层像胡椒面似的尘土。他们抬头望去,银色的铁皮围栏像一排地包天的大板牙一样呲在那里,给人一种突兀而又不协调的感觉。而那些被吹落在地的脱色横幅,则像萎缩的牙龈一般,斑白的字迹被拧成了麻花状,附在牙缝中,显得格外的刺眼与肮脏。围栏的背面,倚着一排花里胡哨的包边展板,上面印着黄宝石公司的各种信息。其中,“领导关怀”的展板设计得最为精致,上面印着董事长和许多官员的照片。他们特别注意到了其中一名官员的照片。在这张照片中,这名官员竟表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在前一张照片中,他站在领导眼皮子底下,眉眼拘谨,耸肩缩颈,双手紧紧护住下体,显得异常紧张。而在后一张照片中,他却位列人群中央,双手负于腰后,昂首挺胸,神气十足,与前一张照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距离河道百米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新建的木屋风车。这座风车两层楼高,脚手架刚刚被拆除,显得崭新而醒目。它由钢筋水泥打造而成,然而比例却显得有些失调,庞大的身躯与细小的风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无论人们怎样端详它,都难免觉得它形似一只大甲虫,长了一对细小的翅膀,然而却难以飞上天空。木屋风车两端矮房的铁门都半敞着,仿佛在邀请人们一探究竟。门前摆放着灭火器和小推车,以备不时之需。铁门上撕扯开的花色塑料布,宛如一面信仰无力的旗,默默地诉说着这里的故事。

    在河岸边,一堆堆被剪下的芦苇散发出潮湿的气息,伴着一股淡淡的腥味。而在河道里,一群穿着连体胶皮裤、戴着草帽的男女工人正忙碌地工作着。他们的身影在齐胸深的河水中若隐若现,正在紧张而有序地固定喷口和灯具,将这些设备被安装在波浪状的金属管线上,向着河道左右两端延伸开来。而在靠近岸边的地方,一台潜望镜似的扇形喷口探出水面,水幕电影的主喷泉就设在这里。

    李老师摆脱了方乙,独自沿着河岸散步。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倒计时指示牌”上,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今天八月二号。他顿时意识到,距离影片交付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由于闫甲和将军肚之间的纠纷,资金链已经被切断。自己累到发烧,林子忙到发傻,技术团队超负荷运转,黄局长扬言扣钱,书记和区长层层加码,各级甲方装聋作哑,陈夕神龙见首不见尾。李老师站在芦苇丛外的岸边,望着遍布河道的工人和喷泉设备,心中充满了惆怅而悲愤。在他的内心深处,不断回想着创业初期的那段顺风顺水的日子。那时的他,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直到他的成长曲线如同神奇的a股一般,总是周期性地无力坠落。多年来的谋划与奋斗,对高端项目的无尽期盼,最终却得到了一个荒诞得令人哭笑不得的项目。李老师想过一走了之,但又觉得时机不对。

    李老师已经从业十五年了,独自创业也已到了第六个年头。他满怀希望地树立创业目标,奋斗多年,却发现他无论怎样奋斗,都处于分包体系的底层。生存的压力,迫使他不得不一直忍辱偷生。他回忆起导师说过的话:“艺术家是探索者,假的艺术家本质上是个商人!”这让他不禁自惭形秽。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配成为艺术从业者,即便将自己归为小商人的行列,也只算得上是个非杰出代表。这种自我怀疑与否定,如同阴影般笼罩在他的心头。自从接手水幕电影项目以来,李老师与方乙和汪丁打交道最为频繁。近几天,他观察到汪丁兴奋异常,而方乙却怅然若失。这种鲜明的对比让李老师不禁心生疑虑:难道汪丁已经拿到了三款,然而自己还蒙在鼓里?这种想法又如同一根尖刺,扎在他的心头,让他坐立不安。

    河边艳阳如焰,炽热的天空宛如一块烧烫的铁板,亮度刺眼。这样的天气,人与烤肉之间,似乎只差了一撮孜然。知了藏匿在浓密的树丛中,发着尖锐而急促的嘶鸣声。街上的行人稀少,仿佛都被这酷热逼得躲了起来。李老师和方乙在工地上巡查了一圈,拍照打卡后,踩着发烫的草地返回到车里。方乙摘着纱巾和墨镜,汗水浸湿了他的鬓发,为此她对李老师轻声抱怨起来。

    “我一个女生,在这大热天里跑工地,也算是尽力了。上头哪里知道我们的辛苦呢?”

    “你不来也行……我要是你,我就不来了。”

    “那可不行。等我学习进步了,才能跟你们拧成一股绳呀。”

    “算了吧,人家真挣钱的,连工地在哪儿都不知道。”

    聊到这里,方乙忽然指向窗外一侧的木屋风车,问道:“你觉得这个风车好看吗?”

    李老师冷冷地回应:“一分钱一分货!”

    方乙像被刺了一下,眉头紧皱,双眸中闪过一丝惊异。她警惕地看着李老师,仿佛听到了粗口似的:“李戊,你这个思想有问题啊?”

    当晚,暑热退却后,在明珠宾馆的大厅,方乙找到师娘,两个女人在宾馆通往餐厅的甬道上聊起天来。

    “李戊怎么老是气冲冲的,他平时也这样儿吗?”

    “他呀,还不是被甲方蹂躏的?哦,我不是说你……其实,他对待工作挺认真负责的。”

    “其实,不止李戊不自在,我也一样。当初我为了接下这个项目,也是担着风险拿钱砸下来的……”

    “理解,做项目哪有一帆风顺的。”

    “有个事,你别跟别人说啊。闫甲已经和将军肚已经和好了,另外闫甲还约到一个还算有名的艺术家来把关,起码大家都是在想办法。你回头劝劝李戊,让他别总是那么较真。”

    “我找机会跟他说。”

    转过天来,李老师驾车带着师娘和我去拍摄了一些自然风光的镜头。在行进到一望无际的郊区田野时,师娘将方乙昨夜吐露的委屈以及让递的话都给李老师转述了一遍。

    这天傍晚时分,太阳终于收敛起了刺眼的光芒,变成了一张激光唱片。我和李老师忙碌的工作也告一段落,由于难得有了点空闲时间,我俩便相约在宾馆外的一个小饭馆,准备小酌几杯,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我和李老师相对而坐,伴着微风拂过和昏黄灯光的映照,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们畅谈起来,从工作到生活,从过去到未来。

    喝到尽兴时,李老师对我说道:“所谓的艺术家至少应该是个伟大的匠人加半个哲学家。光有高超的技艺不够,还要有能力给艺术作品这个躯壳注入灵魂,让她变成一个鲜活绽放的生命。艺术家不仅要有创造力的个性,还要有共性。人类几千年来的智者总结出的规律,也就是传统,好比滔滔江河,从古到今,源源不断。我们作为个体不过是一滴水,如不汇入江河,就会干涸……”

    “您是说,这个项目会有高人来带?”

    “呃——也许吧。”李老师似乎对我的打岔并不介意,“听说是个挺有名的书画艺术家。”

    “老师,我觉得您可能想多了……”我借着酒劲,胆子也大了起来,“谈到工期的时候,有些甲方总是自以为是数学家,喜欢用一百个人十天能完成的工作来举例说一千个人可以一天完成;而到了要付款的时候,他们又变成了哲学家,可以讲到让人能把世界是怎么回事搞明白再搞糊涂;还有,当甲方想要孝敬领导的时候,他们又变成了慈善家,购物卡、名表、金条都舍得送,甚至连房子都好像不要钱似的。说实话,也可能我见识太浅,我可没在这么个鬼行业里见过什么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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