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心里头热乎乎

    在汪丁取代陈夕成为导演后，确实满足了让方乙提前看到影片效果的诉求。汪丁和李老师是旧识，加上这一次的救火成功，李老师更是对他赞赏有加。然而，由于过度操心，李老师发烧了，于是他在家休息了一周。这段时间，汪丁每隔一天就来指导一次工作，有时带些水果，有时带几根冰棍，总之是带领我们跳过了“预演动画”的步骤，直接做起“预告片”——从八分钟版、十二分钟版、一直做到“十八分钟版”。当李老师重回到工作岗位后，循着汪丁的办法，继续指导。截至八月初，三审结束时，堆叠到二十六分钟版的“预告片”几乎就是“最终成片”了。

    截止七月中旬，园区周遭的城中村改造基本竣工，尽管园区内的写字楼大多还属于空置状态，路旁的围挡也还未撤走，十字路口旁就竖起了“国家自主创新示范区”的巨型大白字招牌。令人压力陡增的还有园区外的路边一夜之间都装上了电子计时停车收费装置。路边有太多的车被贴罚单，尽管人们只是将车停到了还没划线的地方。但总会有人对我们这些“违停车辆”逐一拍照上传，这样便可以获得一笔奖金。不出所料，仅过了一周时间，路边就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几乎所有的车都被驱赶到了园区内包月的狭小车位上。

    那段时间，我索性选择了在公司过夜，睡在行军床上，同时又囤积起一批加班必备的蚊香、红牛和方便面。我同七八名技术人员日夜操劳，逐一攻克任务清单上的一个个条目。不得不说，汪丁对制片流程的颠覆式创新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我和李老师至今都在称赞他的这份功劳。

    中途，李老师来电问我：“这两天，进度怎么样？”

    “一切正常，就是汪丁一直惦记帮我们招聘员工。”

    “他管得真宽。”李老师说，“他不清楚我怎么排兵布阵的！”

    “我没同意！”我说，“我也怕他安插个人进来，到时候，人家把文件收走怎么办？”

    尽管我们事先约定了每周通过例会沟通，但工作群里依然是每天叮当乱响，让人感觉我们每时每刻都置身于各级甲方的严密监管之下。此外，还要抽出时间为他们答疑解惑，这些上传下达的杂事无疑辛苦了李老师。为跟上各级甲方的指导节奏，我们七八个技术人员，每天都在加班中度过。汪丁对李老师早有要求，技术团队不得低于十一个人，估计他也是觉得进度缓慢，于是就操心起招人的事。实际上，参与过制作的技术人员总数有二十人之多。我算过，前期美术三人，拍摄场工三人，动画技术七八个人，流体特效外包两人，音乐音效配音制作两人。加上作为核心的我和李老师刚好二十个人。这些人的结算方式因人而异，有人按项目，有人按月，有人按天。无论哪种，李老师都没想过欠钱一说。然而，面对日益严峻的经营现状，李老师选择了压低成本的看家本领，就算甲方今天终止了进度款，李老师也能确保做到对技术人员各不相欠。

    那天，我操作着一台苹果mac pro合成剪辑后期，汪丁摊开笔记本电脑与我共享一桌。我与汪丁心有灵犀，把桌面统一设成了毕加索和他的名言——“好的艺术家借鉴，伟大的艺术家偷窃。”汪丁和我翻遍了素材网站，贪婪地寻找着任何可用的素材。一旁的技术团队正守在电脑旁，为我提供一个个原创镜头画面。这些画面既有历史厚重的明珠右卫城的城防图，也有穿越各国地标的丝绸之路；既有光影变幻的玉皇阁建筑，也有傍城而过的京张高铁。汪丁为寻求最理想的视效可谓不遗余力。在此过程中，我时常催促技术团队加快进度，希望能够尽快将汪丁的想法呈现出来。尽管偶有怨言，但他们仍以实际行动回应着我的期待。

    没过几天，汪丁介绍了一位美院临近毕业的本科生给我们。小伙儿浓眉大眼，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看起来颇有蛮力。据闻，他对健身有着近乎痴迷的热爱。正因为如此，李老师从他身上捕捉到了成为“艺术包工头”的潜质，这一特点让我对接下来的发展充满期待。小伙在机房巡视一圈后，主动找我索要脚本看了一遍。李老师赶来面试，询问他对待遇的期望。小伙为人耿直，告诉李老师，他希望以承接外包的方式与我们合作，并给出了每秒一千二百元的报价。考虑到汪丁的面子，李老师耐着性子和他沟通了三天。直到李老师吐露出这个行业垫资、拖款、审计结算流程繁琐等各种可能。我也吓唬起小伙这个项目必然加班无度，可能会导致肌肉萎缩。小伙在经历了一番内心的挣扎和权衡后，最终放弃了承接外包的念头，甚至在毕业后创业的愿望也打消了。汪丁听闻此事，还是心有不甘，于是又动了从海外引进人才的念头。只是李老师以成本考量为由，果断拒绝了这一提议。实际上，李老师早就安排好了人手，只是还没到那一道工序。此外，我们的水幕电影是每秒七百五十元承接的，再外包起码就要压缩到每秒五百元。若坚持高于这个价格发外包，那纯属自寻死路。

    最近几天，我从行军床上醒来第一眼，就是检查电脑的渲染进度。李老师请来两个技术高手，他们的加入极大地提高了我们的工作效率。汪丁无需再过问人手的事，转而顶替陈夕担任起了导演的职责。由于汪丁想法新奇，加上技术团队积极肯干，使得我们的八分钟“预告片”的第一版的日渐完善。近一周的时间，汪丁几乎隔一天一来，或是早晚电话不断。相比之下，陈夕则被打入冷宫，几乎沦为了角落里被人遗忘的存在。

    “李戊，现在情况怎样了？”陈夕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一丝急切。

    “‘预演动画’的工作已经停了，汪丁正带着我们赶制‘预告片’呢。”

    “‘预告片’？没成片怎么剪辑‘预告片’，怎么逆着流程干啊？”

    “甲方不愿意看‘预演动画’这种半成品。”李老师又解释，“唉——我们工程行业可能和你们影视行业不一样！其实，大多数工程领域的制片工作，导演就是个摆设……”

    “你们这行儿真绝啊。”陈夕愤愤不平。

    “别急别急，”李老师解释，“汪丁还忙着接别的活呢，等他掰不开镊子了，还得请您来。”

    七月十二号，第一版八分钟“预告片”正式完成，工作群里免不了一番庆贺。当晚，李老师和我就被召唤到了刘丙公司，去开一个“预告片”的初审会。来到刘丙公司的会议室后，我清点起人头，才发现方乙、刘丙、汪丁等人都在，但唯独陈夕没来。

    我问李老师：“陈夕呢？”李老师悄声说：“估计悬了。”

    就在我惊叹“人在职场，步步凶险”之际，汪丁已经把我们做好的影片投影到了电视上。面对其他甲方的期许，汪丁显得志得意满，点开播放着，又时而点评起来。平心而论，做成“预告片”确实比做成“动画预演”在给客户汇报方面效果要好上很多，起码单个镜头的视效都很完整，另外还合成了音乐音效。

    八分钟的“预告片”很快结束了，方乙却问道：“哎，怎么这么短啊？”

    “你看得不在点儿上……”汪丁咂了一下嘴，又一脸严肃地说，“你应该看整体效果！”

    汪丁讲话有个特点，当他面对客户时，他会预设并启动一套思维流程的模板，其精髓就体现在他迂回、突进、暗示和鼓动的语言艺术之中。凡是客户想要跳脱出他预设的逻辑，他便会想法抢回主导权，然后想法把客户引诱到与其相交的共鸣点，再一个急转弯把客户拉回到他预设好的轨道上。可方乙偏就不按常理出牌，一来二去搅得汪丁也犯起了难。

    “嫌短啊？”汪丁耐着性子说，“现在不就是制作过程中吗？三十分钟的原创片，谁能半个月就做完？目前最要紧的事，是确定风格和调性……我听说，上回李戊做了个‘预演动画’给你看，你嫌粗糙没做完……这回，我导演了一版‘预告片’，效果都出来了，你又嫌短……” 汪丁越说越动情，越说语速越快，似乎连胡子茬都抖了起来。

    刘丙怼起汪丁：“甲方说东，你非说西……你这毛病能不能改改呀？”

    方乙一脸为难地对汪丁说：“我真没看明白？你能再好好给我讲一遍吧？”

    汪丁揉了一下嘴角上新起的火泡，又瞥了一眼指尖后，他怒不可遏地大喊道：“你们再捣乱我不管啦！”这一嗓肉声像闷雷一般击穿了四周的玻璃围墙，这导致了会议室内外都一并安静了好几秒。

    “你管不了别管！”刘丙半开玩笑半发脾气地说，“我找李戊一样能交活儿！”

    李老师扫视了一圈各级甲方后，赶忙轻声安抚起汪丁。汪丁眉头紧蹙，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眼眶中闪烁着难以遏制的怒火。李老师明白，汪丁的愤怒有为他打掩护的成分，只是行为有些过激，好在还没有彻底惹怒方乙。方乙觉察到了刘丙和汪丁之间有了矛盾，她只好搁置这些疑惑，转而劝解两人不要伤了和气，并将话题带回到了纯技术层面。我观察着汪丁和刘丙在言语交锋中互不相让的场面，难以分辨他们是 “真急眼” ，还是在“唱双簧”。倒是李老师委曲求全，主动承担责任，表示进度慢的问题都在他个人，并承诺会加快进度，确保项目能够如期完成。渐渐地，汪丁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结局以他捏破嘴角的火泡，在指尖看到一抹鲜红的血渍而告终。

    “以后每周都开个例会。”刘丙找回尊严似的说，“下次的监督力度只能更强！”

    “这一版比上一版略有进步。”方乙找补说，“上次陈夕导演的那个小样，我看完都丧失信心了！这一版，倒是可以给闫甲过目了。唉——对了！陈夕怎么没来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汪丁身上。

    汪丁说：“陈夕活没干好，我把他给骂了……”

    方乙一声叹息后，把话题留给了以我代表的技术人员打气。

    在临散会之前，刘丙也讲起他的理念：“咱们技术人员也在……我是希望把利润多让给他们。他们在第一线很辛苦，承担的责任也大。我手里不止一个项目在运作，而他们却只能专注在一件事上。我不在乎挣多挣少，希望方乙、汪丁和李戊也一样……”刘丙的话如同一缕春风，温暖了每一个人的心田，让在场的人都深受感动。

    随后，汪丁找到方乙，郑重地道了歉，一番话说得好似“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一样，让我不禁低下了头，深感刘丙的谋略和胸怀。虽然李老师和我并未因此多得一毛钱，但心里头却是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