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两个平行的世界
相较于北京晚上七八点钟才下班的作息,当地下午五点半就已人去楼空。我带着场工赶到研究院时,大院的铁门早已上了锁,保安也不见踪影。我和场工做贼似的翻墙取回设备,又开车拉回明珠区时,已经是深夜九点钟了。明珠浮华的夜色像是在均匀地呼吸,晋剧团大院只剩下零星几盏灯光,楼上有人还在练习着丝竹乐器。王队长和团长接上了头,带我们参观了楼上的排练大厅,又穿过一楼操场,看到许多年轻学员在练习体能唱功。王队长和团长聊着来龙去脉,直到带我们找到了可以作为拍摄场地的一个大礼堂。
我们开始了舞台的布置工作。经过我仔细地勘察,发现这个大礼堂的规模倒是适合,但背景led屏反光,不宜当作背景。于是,我用舞台侧面的暗红色布帘左右一围,就将就成一块深色背景幕布。王队长摞起一对凳子,爬了上去,用场工递来的夹子,将布帘围合成了背景幕。舞台正面的白色纱幕挂得不高不低,挡了摄影灯。王队长带人站在纱幕下,一手抱起卷幕,一手摘下钩子,指挥大家将其放到地上。舞台当中还留有几个长桌似的木箱横在地板上,竟生根长在这里一般沉重。我们齐心协力将它推到了不碍事的角落。我们忙得一身汗水,手脚沾满灰尘,衣服污渍斑斑。我羡慕地看着闪过的学员们的年轻面孔,听他们清唱,看他们练功。我突然想起陈夕的个性穿着,说不定他略懂戏曲艺术,只是作为导演的他没来。
李老师把收拾一新的拍摄场地的照片发到群里,立刻收获了各级甲方的一波“嬉皮笑脸”。
汪丁语音留言说:“我这次和方乙出门谈项目你别给说穿了……你一定要舍得多带人手,要把片场气氛搞得轰轰烈烈的……”
忙到凌晨,舞台才被整理完毕。一片漆黑中,王队长手提着一串钥匙,带我们上坡摸到门前,用手电筒找到锁眼。吱扭一声,大门左右对开,勾勒出一个四方形的星河满天。
李老师踏过门槛后,嘟哝了一句:“哪有那个装门面的闲钱呀?”
三天的拍摄时光无疑是快乐的,就像是一只急于交欢的蝴蝶,在晋剧才子佳人的剑指下撩过,在蹦鼓子秧歌队上空徘徊,在打棍儿武术家的棍棒中逃脱。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明珠晋剧团的表演:扮演《打金枝》郭暧和升平公主的一对年轻演员化彩妆、贴片子,杏眼桃腮,面若桃花,凤纂高挽,套上锦袍长袖。指导老师叮嘱要领,哼打节拍,才子佳人做出眉目传情的精彩亮相瞬间。孔家庄镇蹦鼓子:两位留着八字胡,两眼涂白的大叔,一记腾空跳跃,一击重槌,彼此斗起舞来。二十来位大婶身着黄褂黄裤、腰间扎着红绸排成两列走来,配合铙钹马锣,举槌敲打,边舞边喊。龙池屯村打棍:岳飞和金兀术头戴霸王盔,身着甲衣靠旗,伴着锣鼓家伙,从容而武,突然一通棍棒相交,噼啪震耳,木棍碎屑四散横飞。岳飞的棍棒犹如游龙扎一点,金兀术的棍棒好似疯魔打一片。金兀术将棍棒刺上前去,像一条金龙伸展蔓延。岳飞横起棍棒,拆招化解,又接手在空中抡出一道虎虎生风的弧线。龙腾虎跃,棍棒相交,旋风般的劈打抽拦,棍起生风,险象环生!
拍摄打棍儿那会儿,李老师打电话给陈夕:“你看这打棍太帅了……你要是来了多好?不过,汪丁和方乙也没来……当初我还担心做不了主……没想到全甩手给我了……虽然咱们层级多,但只要相互配合,彼此支持,一样能做出好电影。”
陈夕说:“我退居二线实属无奈。毕竟是初来乍到,估计上头也是对导演的价值认识不到位。我不信这种情况能一直持续下去。李戊,咱们难得投缘,有什么用得上的尽管说。我好歹在动漫圈摸爬滚打小二十年,论经验,论资历,你肯定能看得出,我是想干事的!自打我接触项目以来,前后也搭进来半个月的功夫了。他们这么不拿我当回事,早晚是要吃亏的!不过有你在前头顶着,我倒是还能和他们再迂回一下……”
李老师说:“陈夕,都很熟了,有话直说呗。”
陈夕说:“斩断截说,也是为混口饭吃。”
李老师说:“你看你不向上使劲,跟我这儿死缠烂打……”
陈夕说:“我懂我懂,上头谁抖落抖落都够我的了。”
李老师说:“那你费心了。”
陈夕说:“其实汪丁他们也都是底下,最上头是区政府。”
“区政府啊?”李老师解释,“我要是有那上达天庭的能耐,我还接这破分包做什么?”
陈夕说:“起码他们给你转过两笔钱了,淘汰谁也不会淘汰你?”
李老师说:“悬,能不能让我导演啊!”
陈夕说:“你本来就是执行导演……”
在李老师摆手确认打棍儿杀青之际,我们动手收拾设备,汪丁主动打来电话,声音嘈杂,像是在街上,好像方乙也在一旁。李老师打开功放,我听到汪丁说:“发群里的工作照,我都看了!……晋剧演员怎么看着那么嫩啊?让你们协调,怎么就协调成这个样儿?拍蹦鼓子那一段,你倒是让演员多翻点跟头不行吗?……打棍那一段,你拍那么多长镜头,你想好怎么剪辑了吗?”
李老师不情愿地说:“有想法是好事……你倒是早说呀?我这都拍完了,人都散了,再说演员也都是义务劳动。”
电话里传来方乙的声音:“李戊,你和陈夕多费心啊!就拜托你俩了。我和汪丁在外面给你们找新项目呢!对了,我怎么没听见陈夕的动静呀?陈夕跟你在一块吗?让我嘱咐他几句?”
正当李老师为如何填这个坑而语塞时,汪丁一把抢过话茬,“反客为主”“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三计并用似的说:“哎呀——方乙!你鼓劲都不在点儿上……现场执行的事你找李戊就行……陈夕在北京机房带队加班都累得不行啦!”
“啊?”方乙吓一跳说,“就算这个项目利薄一点,我也答应过,等下个项目,一定带你们多赚点的。”
“行了行了!”汪丁赶忙岔开话题说:“李戊,搬家的事你安排得怎么样了?”
方乙帮腔说:“是啊!就应该直接对接,不然把鸡传成了鸭,把鸭传成了鹅……”
听汪丁和方乙一唱一和,让李老师觉得这里仿佛存在两个平行的世界存在。趟过深一脚浅一脚的城西河,穿过那一个迷雾般的水幕,就闯进了那个不排斥用诈术来克敌制胜的世界,一个尽可能多用诡计迷惑对方,以求获胜的世界。半个小时的长聊,戏台的灯光早已熄灭,演员和观众都已散去。我欣赏着刚用手机拍下的,在那锣鼓家伙前两位演员各自唱诵过的开场诗:
“稳坐本丘百万兵,英雄垂安多为忠,畏令相交山要动,焉人本帅——金兀术。”
“威风凛凛杀气神,万马军中逞威风,忠心报国无二已,焉人本帅——岳飞。”
两位场工收拾完设备,在一旁抽烟歇脚,顺带观赏对面村委会路灯下“岳飞大战金兀术”“水战杨么”“张飞夜战马超”和“敬德把关”的手绘壁画。在昏暗的空场上,李老师的两辆车高翘着后备厢盖。星斗感谢夜空让它璀璨,月亮感谢太阳让它明亮,露天戏台感谢车灯不离不弃,李老师打电话的人影晃动在粗粝的灰墙上。我的目光透过车灯浮尘、避开人物剪影,在灰墙上辨识出一行斑驳脱色的毛主席语录:“分清敌友是中国革命的首要问题——谁是我们的敌人,谁又是我们的朋友?要根据对革命所持的态度而定……”
李老师半是忏悔、半是感激地对电话中的汪丁说道:“感谢——要不是实在朋友,你也不会跟我说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