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分不清大小王
第二天一早,我和李老师六点钟不到就赶到了城西河西岸。我将航拍器组装完毕后,李老师在工作群里发出请示,询问是否可以起飞。昨夜十点半,我和李老师已经洗漱完毕,正准备休息,突然接到了汪丁的电话。他急切地邀请我们前往他的房间,说有重要的事情协商。虽然有些疑惑,但我们还是迅速起身前往。按照汪丁提供的地址,我们搭乘着半边透明的景观电梯,缓缓上升,最终来到了酒店顶层的vip专区。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豪华而精致,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推开那扇带有密码锁的华贵大门,眼前的景象让我们瞬间惊呆了。在这个奢华得还不至于让人民造了反的套间里,房顶上和门洞四周到处都是精巧的石膏线,墙面则用哑光麻面墙布装饰过,全铜流苏吊灯的柔光洒在花色地毯上。4k液晶电视、双开门大冰箱、宽大的真皮沙发、红木办公桌椅、360°智能科技、另外,还有一张足以完成任何体操动作的巨大双人床……就在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装死也不是的时候,卫生间浴盆中飘散出的花瓣味和客厅西洋酒柜的酒精味混合在一起,刺激得我打了一个涕泪交下的大喷嚏。正当我感到尴尬时,李老师示意我坐在沙发上,又递来了一张餐巾纸,帮我遮掩了尴尬。
我擦着鼻涕,心说:“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就连几个小时前坐在路边摊马扎上的汪丁,此刻换了个高扶手真皮沙发坐,整个人也平添了几分官威。
汪丁发号施令似的说道:“有项任务需要你们去办!区里领导想让我们航拍一下城西河,方便他们视察工地用。你们尽早拍完发过来。”
李老师有些为难地说:“现在是黑天。”
汪丁不满地说:“人家可没说让去拍夜景!”
李老师继续问道:“那明天的采风怎么办?不是约了王队长吗?”
我提醒汪丁说:“之前航拍洗马林玉皇阁时,你看见监屏上那三个红圈没?城西河好像在禁飞区旁边……”
我的话还没说完,汪丁就攥紧了沙发扶手,显然有些不悦:“你们是不是分不清大小王呀?”
自签订合同之后,李老师满脑子都是优化脚本、组建团队,根本没心思琢磨细枝末节。然而就在半个月前,我第一次采风洗马林玉皇阁时,就领教了一次航拍的意外。那天阳光明媚,我手持遥控器,操作着航拍器,远处那一排排输电大铁塔像信号干扰装置似的严阵以待。最初,我的监屏画面无比清晰,玉皇阁的每一处建筑细节都尽收眼底。这座建筑由基台殿阁组成,一层的阁墩呈现出六面六角的形状,显得庄重而厚实。二层的楼阁则有三个屋檐,屋顶是由三踩斗拱托起的歇山结构,充满了古朴典雅的气息。方乙和汪丁一边欣赏着门楼上的砖雕和神佛雕像,一边不停地拍照留影。李老师则站在二层的小院里,远望着起伏的群山和烽火台,在思考着什么。陈夕在连廊的屋檐下轻轻扒拉着一排风铃,清脆的铃声在空气中回荡。我操作航拍器飞过阁顶,只见殿脊上的五脊六兽张牙舞爪,挑檐上的十二只雄鹰更是栩栩如生。楼上楼下敬神拜佛或是参观的人们或仰望或挥手。在大殿顶端,一根三股铁叉,也就是避雷针,就矗立在那里。然而,就在我全神贯注地欣赏这一切时,监屏画面突然时断时续,出现了黑屏的情况。我皱起眉头,显得有些困惑和焦急。王队长误以为我是被阳光晃了眼睛,于是上手为我搭起凉棚。我冷汗直冒,手心里滑溜溜的,尽管我属于那种用子弹喂出来的“好枪手”,也依然担心将这台价值三万块的航拍器炸机于此。我指着不远处那一排高大的输电大铁塔,自言自语道:“怎么哪儿都有它?真让人头疼。”李老师匆匆赶来,为我带来了包子、小米粥等早点,并宽慰我说:“林子,别紧张,出事算我的!”我狠下心,双手紧握遥控器,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一推。航拍器闪烁着灯光,一飞冲天,直达城西河的上空。
在等待各级甲方同意起飞前的时间里,我仔细观察了航拍的环境。城西河是一条宁静而美丽的小河,河岸边芦苇茂盛,水鸟悠闲地栖息其中,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显得分外迷人。在李老师的鼓励下,我首先进行了小范围的试飞,航拍器在空中轻盈地转了个圈,画面流畅且没有卡顿或黑屏。这让我信心大增,于是我开始执行起前后推拉的大动作。李老师拍了一张工作照发到群里,同时附上了一张禁飞区的截图。此时,躺在被窝里的各级甲方陆续醒来,他们纷纷发来了鼓励的表情包。为了让各级甲方满意,也为飞出精彩的画面,我换了一块满格电池,再一次起飞。我渐渐将航拍器拉远,调正机头,一个俯冲下来,惊飞了芦苇丛中的一群野鸭。让镜头贴着水面飞行,画面既有美感,也极具冲击力。就在我专注于效果放松警惕时,就在群里的人闲聊起题外话时,监屏画面上出现了致命的黑屏。李老师惊叫一声:“林子,小心!”当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时,已为时已晚。航拍器的下半部分已经没入水中。我多次提拉摇杆,就像抢救降落失败的舰载机一样。但无论我如何拉升,最终还是没能挽回这台航拍器的命运。它沉入了河中,吐出几个窝囊的气泡,然后彻底消失在水中,享年一岁零两个月。李老师站在一旁,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却并没有对我责备。然而,我心中的沮丧、懊恼和悔恨却如潮水般汹涌,淹没了我所有的理智和判断力。那一刻的失误,已被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脑中,成为无法抹去的记忆。与此同时,群里的各级甲方依旧毫不知情地嬉笑调侃。我环顾四周,在确认没有异性在场后,迅速脱下了长裤和鞋子,然后踩着沙石混杂的地面,踏入冰凉的河水中。我用双手拨开棘手的水草,坚定而果断地走入河道深处。李老师在我身后焦急地呼喊,试图劝阻我,但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公司目前只收到汪丁打来的十万元,刨去成本,利润刚好是个航拍器而已。为了精打细算,我们曾在采风期间住过一百元一天的廉价宾馆。而后来,为了与领导建立更紧密的关系,我们便搬到了明珠宾馆三百元一天的标间。尽管住宿条件改善许多,但与汪丁千元一天的豪华套间相比,我们目前的住宿条件依然略显简陋。我的失误,无疑会让公司的处境更加艰难。我仿佛感到心中好像有一块被挖去的空缺,鲜血不断滴落。为了满足领导的要求,为了公司的存续,为了不再受到甲方的歧视和差别对待,我坚决不能回头。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一定要把航拍器找回来!”
六月初的河水,比我预想的凉得多。我踏入河道,淤泥与石子混杂,脚下又滑又扎。我向着河道中央前进,那里的暗流汹涌,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我尽量踩着石头缝隙,以免被急流冲走,同时也无暇顾及那些可能划伤我脚底的尖刺。或许,这些划伤并非坏事。血腥味在水中扩散可以引来鱼群。而鱼群的存在或许可以证明我距离航拍器已不再遥远。我感受到了它们在我的腿脚周围游动,我的心中生起了虔诚的期盼。我干脆手脚并用,开始探索起鱼群的方位。河水浸透了我的全身,但我毫不在意。我不知道下一秒我是否会摸到航拍器?哪怕我只能找到它的存储卡,也足以为我们的事业带来帮助。昨天晚上,汪丁大半夜的炫耀,让我再次钻进了人情世故的牛角尖。我要是再遇见汪丁,一定会找他大闹一场,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尊敬的书记和区长,你们知道吗?这个航拍工地的任务,分明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职责范围。为了充当你们的千里眼,我现在成为如假包换的泥腿子。
我听见身后的李老师在喊:“林子,回来吧!再买个新的就是了。”
他的话音未落,我忽然踩到了一个光滑的物体。这个物体既不像酒瓶那种无机物,又不像是贝壳那种有机物。它显然是个人工制品,两种材质的组合,具有明显的衔接结构。我心中一动,难道这就是航拍器?我一番水下摸索,心中充满了期待。然而,当我摸到这个物体全貌时,失望地发现,这竟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锤子。真是令人大失所望!我愤怒地把它丢回水中,由于用力过猛,重心一偏,我几乎是倒在了水里。就在这时,我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河水滔滔向东流,航拍器很可能被冲到了下游。我迅速估算了一下可能的范围,然后开始了地毯式地搜索。然而,我尽力搜索,却依然没有发现航拍器的踪迹。疲惫不堪的我,体力逐渐透支,身体也开始颤抖。无奈之下,我只好带着遗憾向岸边走去。正当我即将走回岸边时,李老师突然在一个印着“严禁钓鱼、网鱼、电鱼、毒鱼、炸鱼……”的告示牌旁,找到了一个身穿胶皮水裤的当地渔人。这让我们重新燃起了希望,决定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个渔人身上。渔人倒也爽快耿直,听李老师说完诉求和奖励后,就下水开始打捞了。他熟练地使用着鱼叉、渔网、充气筏子等高级装备,反复寻找了半个小时,最终依旧是空手而归。
我坐在车里,打开了暖风,用纸巾擦拭着身上的水渍和淤泥,还从短裤中摸出了一只田螺。我长舒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沮丧和失望。打开手机,我看到了各级甲方在得知航拍器坠机后的反应。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刚才一直都在群里嘻嘻哈哈的各级甲方,此刻全都做起了缩头乌龟。李老师将坠机一帧的图传画面发到群里,并留言说:“都说了在这航拍有风险……”汪丁在群里一通打字,讲着在禁飞区附近航拍的不应该……然而,其他人仿佛怕被敌军侦查到似的,一并实施起了无线电静默。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沿河两岸的车流逐渐多了起来。车载音响里传来了方乙打来的电话,声音很大,但语气温柔,令人充满期待。
“李戊,听说飞机出了点状况,心疼坏了吧。”方乙关心地问道。
“哦,航拍器?还剩几块电池。”李老师淡定地回应。
“唉,早知道我就不让你飞了。”方乙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懊悔,“那你还有备用的吗?”
“公司还有个小的。”李老师说。
“那就好!”方乙似乎松了一口气,“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继续忙吧,哈……”
项目曝光后的一周左右,李老师伙同寸头背着汪丁,找方乙当面商量起尾款的着落。方乙自称刚接到明珠警方的传唤,她需要前往明珠接受调查。她表示,自己曾为此前的瞎指挥耿耿于怀,并强调自己有意愿赔一个全新的航拍器给李老师。然而,这份等待却漫长而无果。八年过去了,当李老师已不再从事这个行业了,方乙承诺的航拍器他也没有拿到。与此同时,寸头告诉李老师说,其实他和汪丁只是口头上的股东关系,签合同只是为帮汪丁一个忙,很快他便会和汪丁撇清关系,还望李老师不要找他讨要尾款,尤其是不要起诉他。多年以后,每当李老师回忆起这段往事,心中总会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