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会喝酒,前途没有
蓝宝石中标的这个水上运动主题体验中心哪都好,就是患有先天性付款拖延症,几乎人人嫌弃。我去现场开会,凑巧结识了项目介绍人,一个北漂未果回乡奋斗的有为青年。有为青年去年就得知体育局要招标建馆的商机,几经辗转,把项目信息托人贡献给了北京蓝宝石公司。有为青年找张总索要过百分之二十的“业务提成”,声称含有打点甲方的比例,张总一拖再拖。等开工以后,有为青年又将“业务提成”退让到百分之十,说先紧着甲方舒服,张总依然不予理会。项目干到一半多,甲乙双方开启冷战,有为青年逢人就发牢骚。耐不住烦的张总将特批的两个苹果手机托人作为礼品交给了他。有为青年实在没出息,留下一个,自称送出去一个后,又托作为丙方的我给张总带句话——说他早晚会找人把张总推下大海喂王八!
开工后一个半月,我所负责的几条影片初稿已经成型。李老师告知采购,进度过半,申请支付二款。然而采购却抱怨说,甲方给钱跟喊“狼来了”似的,其他供应商也都没拿到款项。我请示李老师去现场一探究竟。我两步并作一步,把拍摄水上体育专项的工作提前,联系过体育局后,连人带器材驱车九个小时赶到现场,准备第二天正式开机拍摄。真是匪夷所思!三天前,言之凿凿答应帮我安排人手的主任,竟然与我玩起了躲猫猫。
由于计划被打乱,我只好戴上安全帽,顶着砂轮切钢筋的火光四溅,冒着大锤砸楼板的噪音,钻进堆满装修材料的施工工地,逐一查看起每个多媒体展项。一番勘察后,没想到展项的图纸和清单竟存在差异,明明清单上要求影片横着做,但现场的电视却旋转了九十度,竖着挂在墙上。明明是为青少年设计的活动中心,然而一些触摸屏的安装高度却让成年人都费劲够着。我感到大惊失色,急忙跑去二楼项目部,准备向项目经理阿超汇报工作。
昨晚抓了一夜贼的阿超,正在二楼主持搬家。据说体育局为了向他施压,收走了办公室的使用权,于是阿超不得不把项目部搬到一楼的展厅旁。鉴于我的工作也开展不起来,于是我便带人帮他搬起家来。
“折腾吧!昨天丢了个大电视。”阿超噘嘴拉起平板车,边走边说:“本来到付款那天,局长说安排了,让抓紧施工,结果拖了半个月后,主任又说报批手续太复杂,让咱们一鼓作气,再接再厉……又等了半个月,我就去找局里协调,结果主任改口说,局长对项目没信心了,还说,不打款也是活该……”
我说:“要不,提桶走人?”
阿超说:“装修材料、人工、设备都进场了,怎么撤?”
我说:“合同工期只有九十天,他们这么拖,不怕耽误了?”
阿超说:“怕耽误人家就不这么玩儿了!合同付款条件里还有个‘全面进场’的字眼,结果谁都没觉出其中的蹊跷。”
我回忆起当初和李老师去见采购,他摊开总包合同给我们过目的情景。那本制式合同足有一百多页。我当时还顺嘴唠叨:“那么老厚,谁能逐条吃透?再说甲方又不同意改。”
我问:“‘全面进场’是什么意思?”
阿超说:“主任要求装修、硬件集成和数字内容全部进场并安装完毕,他们才能启动审计程序,验收合格后,才能支付‘四笔款’中的‘第二笔’。”
“啊!这不耍流氓吗?”李老师说,“如果数字内容都进场了,那不等于全馆完工了,咱们也只能有把握拿到一款那百分之三十吗?”
阿超说:“谁说不是呢!我和他们解释过,干活需要花钱,他们装傻充愣。人家故意找你别扭,还怕拿捏不住你吗?”
我问:“延期对领导政绩没有影响吗?”
阿超说:“又不是他自家用?前两天主任还私下找我吹风说,他可以牵线“曲线救国”——或是,咱们认可“将功赎罪”垫资把项目做完——要我说,干脆你和李老师也把项目转包出去得了!别都自己扛着,这办法可灵啦。”
日薄西山后,天渐渐变黑,阿超带我去海边散心。在这优美的夜色中,我踏着软绵绵的沙滩,跟着阿超走向海边。海水轻轻地抚摸着细软的沙滩,发出温柔的刷刷声。晚上的海风,清新而凉爽。走了不到一公里,风大浪急起来,沙滩上出现了礁石和防洪大坝,海水像困兽一般撕咬着沿岸。一个不经意,巨浪翻卷着越过围栏拍打过来,我和阿超躲闪不及,被打湿了半边身子,同时一股莫名的恐惧笼罩了一切。逃离现场时,我越想越慌,联想到这个项目就像大海一般深不可测。我自知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只好打通了李老师的电话,恳请他亲自来现场替我解围。
那段时间,主任放出风声给阿超,局长近期将要去北京访问蓝宝石总部。也就是我想到李老师来解围的第三天,局长等一行人已空降北京。赶巧那阵子,张总和女副总正在为催收工程款而苦恼,账上资金还有一百多万,但欠款高达一千多万,几十口子人吃马喂,四五家供应商堵门,此时又接下了这么个项目。张总刚好在附近咖啡厅思考着如何转型,这时局长和主任悄然登门。主任上楼打前站,一副大脑不灵光的样子,高声问:“我们局长来了,谁负责接待呀?”楼道里某个打酱油的员工报告给了气头上的女副总。女副总故作冷漠地说:“没正式预约一律不见!”然后锁上门,细数了甲方的无理在先。正巧李老师在采购经理的房间,目睹了局长和主任四处碰壁的尴尬场面。采购在局长一口浓郁的海蛎子味方言中辨识出,今晚他要请一个什么恩师来赴宴。采购以个人囊中羞涩为由早退闪人。局长和主任则像皮球似的被在不同部门之间踢来踢去。回想到主任和我玩儿躲猫猫的事儿,李老师觉得十分好笑,他特地打电话告诉我现世报来得真快。那好大官威的局长彻底玩现眼了,主任对局长也半是嫌弃半是无语。主任跟着局长摆手辞别,李老师假模假式远送几步。下班时间到了,张总溜达回公司,对这场误会感到十分诧异。他决定给局长和主任购买几只烤鸭,并打通电话,几乎是硬塞着快递到了施工现场。然而,回到东夷市的局长和主任却拒收了烤鸭,最终让现场的阿超和我得了好处。
蓝宝石铁骨铮铮,没人理会主任所说的“曲线救国”。那段时间,阿超每天睡到自然醒后去工地打卡报到,该填的表一个不落,该提的醒一句不少。我告知摄像团队,我们自当是来海边度个假,接下来要打的硬仗还很多,同时宽慰阿超说,凡事总有个终了,千万别着急上火。
临别前,阿超陪我去市场采购海货时,吐露心声说:“养家糊口千斤担,打工不易做人难。”
为不在那一座“孤岛”上耗死,李老师转战北狄市,迅速开拓出两个宣传片,还签下一个小型的大屏展示工程。宣传片的制作由我负责,摄像团队被我派至现场,执行得井然有序。然而,让我心急的是,虽然技术问题解决了,但却在验收阶段却遇到了麻烦。交付样片那天,客户为我设下了“十面埋伏”,会场上冒出许多陌生面孔,七嘴八舌提了十几条修改意见。为了控制成本,我决定先放走摄像团队,独自回到宾馆,守着电脑反复修改起来。
自那以后,我的情绪时而亢奋时而低落,偶尔还会发些牢骚。其实李老师也不能否认,艺术创作和商业服务是两个截然对立的极端:一个需要真诚表达,一个需要趋炎附势。一个需要展现自我,一个需要放下尊严。一个需要独步天下的自信和勇气,一个需要卑躬屈膝的驯服和奴性。李老师表示他也难以平衡,而我则认定两者水火不容。东夷市的水上运动体验馆僵而不死,麻子也总找我打听现场情况。我在那会儿学会了闪烁其词、旁敲侧击,一方面想让他多出力劳动,另一方面却不愿让他和李老师走得太近。
那年下半年,李老师手里同时做着三四个项目,反而担心可能“贪多嚼不烂”。李老师的客户关系错综复杂,酒局一个接一个,说着温情的话,喝着要命的酒。偶尔我也被拉到酒桌上,被迫参与这场“感情铁不铁?不怕胃出血!感情深不深?不怕打吊针。”的较量。客户们常说:“不会喝酒,前途没有。”然而,我却无法消受这样的社交场合。每次陪酒,我都会呕吐不止,断片儿后,酒桌上那些面孔至少有一半我回忆不起。然而,李老师却要牢记住他们的名字、官位和人脉,否则如何审计验收?如何争取付款?如何开发新项目?
李老师的电话有时打不通,麻子便打到我这里,借着聊天打探些事。
“啥时候能清账?”
“且验收不了呢。”
“我活都干完一个月了!”
我一想到麻子有取我而代之的嫌疑,我便欲抑先扬、旁敲侧击地说:“你做的那东西,我觉得真挺好!要账就得趁早。你一会儿就找李老师办,我向你保证,后续的项目多得干不完。”
当天晚上,李老师决绝地给麻子清了账。麻子让李老师再包给他个什么项目。李老师倒吸一口凉气挂断电话后,失望地表示难再合作。
直到来年把项目彻底善后,提到麻子,李老师忽然激动地对我说:“如果是给了钱,才干活这么简单的事,谁不会干,还轮得到你?没有危机哪有商机?只有没人会做你会做,沟通不了你沟通,资金没到你先垫,才能抢到这碗饭吃!”
那是我少有地看到李老师为一件事而情绪激动。若不想违法,或是得罪队友,也只剩下走压低成本这条路来谋求公司的存续与发展了。在后续的项目实践中,也不知李老师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启发,让我把利润成本从三七压到四六,到五五,到六四,直至压缩到七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