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苍蝇再小也是块肉
我睡着以后,李老师就去隔壁找了陈夕。陈夕关上门,侧卧在床上,拿手机刷着社会上的奇闻逸事。寒暄几句后,李老师从书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展开放在床上,又把自己裹在棉被里,码字深化脚本的同时与陈夕闲聊起来。话题从项目由来,聊到领导的讲话深意,再到自己与汪丁交情深浅之类。
陈夕说:“我俩认识三年了。”李老师说:“我俩认识七年了。”
随后,码字中的李老师瞅了邻床的陈夕一眼,满怀期望地说:“甲方意见可真不少,没几天真改不完。”
陈夕没有上手帮忙的意思,只是侃侃而谈。这使得李老师回想起初见陈夕时,他说他作为导演,只负责出主意想办法的表态。
“要发财喽!”陈夕一句打趣似的突兀调侃,将李老师拉回到现实之中。
“怎么可能?”李老师嘟哝着说,“这么多甲方。”
尽管劳累了一整天,由于谈到利益分配,陈夕便提起精神,把手机丢在一旁,整个人像粽子似的用棉被裹住半裸的身体,扭动着凑了过来。
夜色渐浓,银色的月亮点缀着深蓝的夜空,整个小城都沉浸在寂静之中。一对苍蝇躲在飘荡的灰色窗帘上,它们展开翅膀四处乱窜,发出恼人的嗡嗡声。敏感的话题、过多的不确定因素,使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而沉默又凸显出苍蝇活跃的嗡嗡声,好似小人的谗言一般没完没了。
陈夕说:“怎么也没人关心一下导演劳务的事?”
李老师止住打字,愣了一下。
陈夕倒吸了一口冷气,忽而腼腆起来:“你觉得,我怎么谈好啊?”
李老师说:“该怎么谈,就怎么谈,你没和汪丁谈过吗?”
陈夕说:“还没呢,那你是怎么谈的?”
李老师说:“上个月在你来之前,我俩就谈过了。脚本设计和影片制作全都由我负责,汪丁给的一口价。”
陈夕说:“价格高吗?”李老师说:“白菜价儿!”
陈夕一骨碌爬下床,沏了两杯水端了过来,说:“那我按比例谈呢?比如,我要合同额的百分之十,不算多吧?”
李老师伸展手脚,险些把水打翻,说:“是总包合同额的百分之十?还是分包合同额的百分之十?没准儿差十倍呢?”
“这这个……”陈夕磕巴地说,“今儿下午开会,闫甲对书记不是拍胸脯说,总包价四千万呢?你们,应该是不差钱吧。”
“别带上我!是他们,运作好了也可能是你们!”李老师摆手表示抗拒,又揣测着陈夕的小心思说:“也不瞒你了,上个月汪丁答应给我的一共就一百三十五万,能拿到多少还不一定……”
陈夕手掐着下巴,拿定主意说:“行!那我就按你制作费的百分之十要吧?你先改方案,我现在就上楼找汪丁谈判去。”
陈夕对玄关的镜子正了正衣领,道了一声“得嘞”后,踏出房门,传来一阵远去的脚步声。李老师长出一口闷气,趴在床上继续码字。突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席卷全身。李老师意识到,在生意场上,说了的不重要,反倒是没说的才重要!
李老师越发无心码字,越琢磨越不解,到底是哪一级甲方提出再请一位导演的要求呢?这么低的预算,论实力和经验,自己当导演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更何况刘丙和汪丁许诺过把制作交给自己,请导演凭什么他们决定?李老师觉得不被人理解,又觉得也不必叫屈,毕竟这些年的行业经历让他领教了,少有控制不住乙方的甲方!李老师侧卧在床上,闭目养神,直到一阵渐近的脚步声止于门前。
陈夕回到房间,圆规似的叉腰站着,半是欢喜半是愁地说:“哎,别提了,汪丁车轱辘话说我多虑了,说让我把心放回肚子里,将来一准儿让我舒服!”陈夕面对镜子,打量着嘴角上一根漏网疯长的胡须,揣度深意似的说,“能有多舒服呢?哦对了,汪丁还说,看你愿不愿意?他希望你是自愿的……”
李老师合上笔记本电脑,挺身坐了起来:“陈夕,按理说啊,谁想请你,或是谁请了你,这钱就该谁出吧?”
“这话没毛病——”陈夕说。
“上个月汪丁和我谈预算的时候,你还没来呢?当时的预算不可能包含你的导演费呀?”
“可是,汪丁刚说,费用全都给你啦?”陈夕说。
“四千万都给我啦!?”李老师激动地跳下床,光脚站到地毯上,摊开手说,“我一共就收了十万设计费,大头还都花了。”
一只苍蝇不偏不倚落在陈夕的头顶上,陈夕摆手将其轰走,气氛再一次陷入了尴尬。
“哎——还得谈!”陈夕几乎是闯出门去,房门“咣当”一声弹在墙上,又传来一阵“嘀嘀嘀”的门禁警报声。
过了一支烟的工夫,陈夕闯了回来,向李老师半吞半吐地转述:“唉,别提了,见面三分情,我给汪丁开了个优惠价十万……他非哭穷,说这项目预算挺紧的……于是我就自砍一刀,从十万让到八万……我也跟他说了你不愿意……他没答应也没反对,说肯定让我舒服,又说无论如何也得先动起来……”
李老师似懂非懂地说:“那就动起来吧?不过,那么多甲方,别说你和我想从锅里捞点肉吃了……刚才在区政府汇报,书记和区长不拍板,谁也没饭吃。”
“哎——你也是不易。”陈夕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
李老师知道,在这个项目里,相对于各级甲方,身处下游的他是唯一需要承担诸如人工、设备、差旅和房租这种硬性开销的。倘若李老师逞能为陈夕承担了费用,那么“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惨剧或许就会发生。呼吁也好,唠叨也罢,在弱肉强食的生意场上都没有意义,为此哀嚎,反倒是会助长资本嗜血的暴虐。当下唯独有意义的就是,多争取点修改脚本的时间,或是借此讨个清静。
李老师冷静地说:“明天我找汪丁摊牌了!万一谈不拢,我就把深化脚本发你,我就撤了。就算我不干,也少不了有人干,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满街跑!”
不知是被冷落了,还是被惊吓刺激到了,两只苍蝇抓狂似的上下翻飞,左突右闪,从幕后飞向台前,在空中绕成了眼前花,嗡嗡的声浪盖过了人声。
“也别因为我,耽误你的事。”陈夕对眼儿似的望着空中的一对眼前花儿说:“其实,上头拼缝儿那几个人,抖落抖落就够我的了……苍蝇再小也是块肉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