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事好商量
李老师在车上远望着带着遗憾走出展厅的人群,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人与人非要以这样极端的方式才能促成沟通并和解呢?
副县长打电话对主任说:“你们倒是想想办法啊?最多再过两天,展会就开了,省里的头头脑脑可就都来啦!”
李老师悄无声息地守在车里,预感到他的这条商务关系或许就此分崩离析,他遗憾得心跳如鼓,手心冒汗,只期盼上天能够仁慈一些,命运可以将他从轻发落。李老师故作镇定,想到合伙创业以来所经受的屈辱,一遍一遍修改,一次一次出差,开发区甲方一拖再拖,一变再变,直到把他当作“皮球”踢出了世界波,让他至今难以履行合同中约定三个月完成交付工程的条款。合同延期了三四倍的时间,一年多了,依然收不到全款。想着想着,副县长打来电话说:“李导,有事好商量……”
提到用压水印的办法逼客户清账,还得从二零零二年李老师入行那一年说起。正如前文所述,李老师在大学期间对三维动画十分着迷。在那个年代,基本没有培训机构,技术扩散的速度奇慢。当时做三维动画是一门显学,学习主要依靠看书,或是口口相传。李老师在看书学到一些皮毛之后,就投奔了一位在广告公司工作的牛人师哥。李老师在那里实习期间,师哥不仅送给了他一本《不做总统就做广告人》的书,还传授给了他行业规矩:一般来说,甲方分两或三笔向乙方付款,中途由乙方提交压上水印的样片以供甲方指正,待收齐全款以后,就要为甲方提交去除水印的正式影片了,自此结清,两不相欠。他知道了压水印的办法以后,就盼着能试上一次。每当听到师哥念叨某个客户有赖账的嫌疑时,他就琢磨起到底是为影片压上“未成品”或是“样片”一类的水印以供师哥挑选。师哥接了一个加急的药品广告,一个月的工期要压缩到十天,急到连合同条款都来不及讨论。师哥带着李老师加了一周“不玩命命玩你”的班,终于完成了制作,可客户却对付款一拖再拖。李老师预感试验的机会来了!于是就在约定交付成片的前一天,客户代表蛤蟆镜来机房要取贝塔带。蛤蟆镜登门前,李老师去厕所方便,凑巧听到了蛤蟆镜打电话。
“我来机房催活啦。”
“那你把制片公司转账信息发过来吧?”
“小作坊,不正规,我个人先垫上吧。”
“记得打个条,那回头我把费用转你卡里?”
蛤蟆镜坐到机房里,要从师哥手中取走贝塔带,称彼此都是兄弟,合作前景十分广阔。师哥不得已打起太极,托词技术人员手慢,影片要输出到半夜,等做好了亲自给送去。当晚在机房加班,师哥对他悉数起蛤蟆镜的无良往事。李老师将压水印和没压水印的影片输出了两版,分别刻到两盘贝塔带里,然后搭乘末班地铁回家。尽管有些恍惚,但他的意念却清晰明确:批判的武器终究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第二天上午,李老师坐上师哥的北京切诺基,中途他与师哥再三讨论,但谁也不愿揭开不祥的结局。他回忆着与师哥并肩奋斗过的日子,认定行业规矩不该被破坏。他看到师哥犯起了嘀咕,于是他抱紧书包,期盼师哥可以在抵达前收到客户的转账信息。
师哥和他来到了媒体中心的楼下,车停在树下。约莫等了七八分钟,一辆本田车斜停在前方的车位上。他隔窗看到有人在车内打电话。师哥的电话响了一声。他看不清蛤蟆镜那双被茶色玻璃所遮挡着的眼睛是否看到了他们。那位西装革履的蛤蟆镜终于推开了车门。他认出了那个戴着金丝眼镜剑眉星目的小白脸。他隔着书包摸了摸两盘存有不同文件的贝塔带,生怕交接出错而误了大事。蛤蟆镜潇洒地关上车门,整理了一下衣襟上的褶皱,站在人流如水的街上。
蛤蟆镜按下遥控钥匙,车灯闪烁又吱吱叫了两声。他记得在公司机房里,蛤蟆镜曾与师哥谈笑风生,像是重逢的老友一般。师哥推门下车,他抱着书包紧跟其后。对面就是蛤蟆镜,然而师哥却顾不上套近乎,满脑子都是行业规矩。没几步就走到眼镜男面前。蛤蟆镜笑面虎似的与师哥亲切握了手。师哥半开玩笑地说,费用还没收到呀?而蛤蟆镜则解释他们老板昨天绝对批复了,因为财务人员的问题耽搁了,又强调最迟明天肯定到账,但现在不把贝塔带送进去,会误了大事。蛤蟆镜的言辞引发了李老师的不满。他感到在一昼夜积压的怒气像火山一般喷发了,他推开师哥伸过来的手,果断地把那一盘压了水印的贝塔带交了出去。蛤蟆镜搪塞了几句道别的客套话,接过贝塔带,转身向着媒体中心大楼走去。
李老师抱着书包回到师哥的车上,陪师哥行驶在返程路上。师哥眼神坚定,气温骤然回升,他无边的恐惧也随阳光的洒落消失了一半。沉默预示着团聚即将化为无可挽留的回忆。事后他听师哥说,电视台收了压水印的广告片后,将其定性为一起播出事故。蛤蟆镜被公司开除,连同那不靠谱的医药产品也被一并下架了。年轻的李老师只得投简历换了一份工作,去了一家名叫绿宝石的特种电影公司潜心钻研起动画技术。多年以后,在一次偶然的聚会上,师哥问起李老师,当初他在水印上到底压了什么字?
李老师十分抱歉地回答道:“只压了三个字,‘款未付’。”
在去年初冬那场夹杂着冰雹的细雨里,李老师驱车夜路狂奔,终于赶在天亮前抵达了北狄市开发区的创新基地。他在主机上刚安装上新影片,三四十人的参观团就在讲解员的引领下、浩浩荡荡地踏进展厅大门。在那些由展板、电视构成的无聊展项前看过以后,参观团就被带进了由李老师创作并施工的5d动感影院里。各级领导坐在小船上,融入影片情节当中,时而喜笑颜开,时而惊呼过瘾。一位面容威猛、衬衫领口微微敞开、袖口卷到手臂中间、浑身散发一股实干气息的男性干部在主任的引荐下,走到李老师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小电影拍得不错,辛苦李导了!”几位副手在一旁毕恭毕敬,视线机敏地随县长的视线而游移。县长真性情的话,让倍感压力的他对县委领导们平添好感,为顾全大局而搁置催收尾款。现在副县长和主任又是迁怒于他,又是差电工去破解。他对这一群地方官员的态度感到无语。他想不通,为什么领导们舍得花三个亿盖办公楼,却没钱给这造价千万的展厅和影院结账?去年完工时,若是狠心将影院停机,或许现如今也不至于被人当成皮球踢来踢去。这影院工程质量说得过去,凭什么不能让甲方履行清账的义务?他已经和副县长、办公室主任摊牌了,已无路可退,思来想去,索性去县政府找县长彻底掰扯明白,省得给他们还留有误判的余地。他暗暗念叨:若是天王老子耍赖,也一样停机走人,倘若再不给钱,他就自污行贿,不信吓不破他们的胆!
李老师驾车走在通往老县城的路上,开发区的马路和绿化带都是全新的,然而测速的探头却欠费停机了,这是电工告诉他的秘密。路越走越窄,楼也越来越矮,就连花草树木也萎靡不振起来。李老师感觉从后现代穿越到了前现代一般,来到颇有上世纪八十年代审美风格的广场一侧,找到了大院内的一栋三层的旧砖楼,挂着县政府的门牌。李老师在保安室登过记,入院停车,还未停稳就听见一阵骚动。两个民工模样的人跪倒在地,扯起一条黑白条幅。直到大楼里冲出一群保安,抢过那条横幅,将两人连说带哄地带到了传达室里。吃惊了片刻,李老师和我走进大楼,惊弓之鸟似的保安队长盘查清楚我们的来意以后,才放我们上楼找到了县长办公室。先是惊雷般地拍打桌面的响声,紧接着半开的门里传来咆哮:“还敢把路口用渣土堵了?反了你们了!”县长眼中满是暴戾之色,我和李老师石化在门外。待到安静下来,李老师敲门而入,见到了县长。县长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混杂了惊觉、担忧和无奈。县长敛容正色,为刚才的失态举动致歉。他们交谈时,我躲在门外思来想去,为刚才突发的两件事是否存在关联而困惑不已。李老师拘谨地坐在沙发上,说起展厅里特种影院验收的事。李老师强调说,按合同约定,验收的事去年十月就该启动了,如今春暖花开,仍然见不到开发区有要配合验收的动静,且因为欠款的原因,影院已经被供应商停机了!县长一边蹙眉倾听,一边望向窗外,一张乌云密布的面孔已无法再遮掩他盘算利益得失的心机。李老师见县长实在为难,便打了招呼离去。
县长喊住了李老师,用座机打通了主任的电话,开了免提,一番来言去语化解了双方所谓的“误会”。挂断电话后,县长原本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他转身与李老师谈起合作,称过些天旅游局会有人联系他,请他为县里创作一部形象宣传片,又说可以先动起来。李老师道谢后离去,依然坚守他“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行事原则。就在开发区召开招商会的前一天,主任给紫宝石账户打去了第三笔进度款,除了百分之五的质保金全部打齐。再过了半个月,旅游局局长联系了李老师。局长亲自带着李老师和我去当地公园的山顶采风。在享受天穹一抹暖色褪去的安宁片刻中,李老师走到一旁,为停在大树下的大众四眼polo留影拍照。
我把航拍器升上天,视野越过群山,看到了塔吊林立机器轰鸣的开发区,看到了魔方形状的创新基地,看到了一辆黑色的帕萨特驶出县政府,上桥跨过一条玉带似的小河,河水是那么的晶莹清澈。直到五年后,我才发现,原来水幕电影的施工地点就位于那条小河的下游不远处。那一地区的官员之间大多有联系,想必他们都参加了明珠旅发大会。李老师驾车采风完当地名胜古迹后,就给局长送去了合同和发票。等款到账那一阵子,我委托过艺人公司筛选演员,筹备组建过剧组。由于资金迟迟未能到位,李老师只好搁置下那个项目。仅凭事后的传闻来看,李老师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没有落入垫资的圈套,县长也被调离了那个负债上百亿的贫困县。回到家后,李老师感到沮丧不已。不知是为跟丢项目而自责,还是为得知当地是贫困县而羞愧。总之,他在家足足休养了两个星期,才又带我做起新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