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漫长的一天
吃完烤羊排后,我跟着大部队走出农家乐,站在门前等着上车出发。路旁的杂花野草郁郁葱葱,蛙叫虫鸣忽起忽息,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饱嗝。四辆车依次启动,氙灯亮起,灰尘在一道道光柱中飞舞,如同聚拢在一起的飞虫。激昂的引擎声混合着恭维的笑语引得狗吠声回荡在城乡结合部上空。闫甲和方乙坐进奔驰s500,左右车窗各伸出一只手,招呼后面的我们不要掉队。刘丙的奥迪a6和汪丁的宝马x5的尾灯由红变黄。李老师和我系上安全带,紧随其后。从一路坑洼到一片坦途,到银蓝色与晶黄色在天际线交汇。我斜坐在李老师的身旁,望着半轮下弦月和生疏的夜色,感受着这浮华之下的纠结与茫然。历经一整天的忙碌,我疲惫得眼皮下沉,脸上尽显倦态,仿佛所有的活力都被榨干了一样。而李老师的双眼早已丧失光亮,显得空洞无神。我从李老师的喘息声中,感受到了他的无助与不屈。尽管我俩一言未发,却都在享受着这充满信任的陪伴。
不一会儿,四辆车开回到了民主大街,两旁的路灯投下一片片光亮,撕碎了这昏沉夜幕。李老师打开车载音响,选了一首轻音乐来缓解抉择带来的焦虑。在数把大、中、小号提琴多个声部的合奏中,我隐约看到了各级官员威严的面孔逐一浮现,随后被各级甲方五官乱飞的脸庞取代。对基层提要求、订措施、搞检查等层层加码的必然结果,像石刑一般折磨着我的精神。一旦李老师签下这份合同,他们就会争先踊跃地发起进攻,而我和李老师正受困于沙土之中。我降下车窗,深吸了一大口微凉的空气。李老师则把半边脸埋在手掌中,喃喃自语:“哎——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呢?”
记得在创业第一年的一次远行中,李老师向我透露过,他计划将创业分三步走:第一步,承接一些宣传片;第二步,分包整馆的多媒体影片;第三步,创作特种电影……他会运用“信息不对称”“行业红利”和“稀缺”三个办法,来确保公司相较于同行稳中有升。论讲道理和谋划未来,李老师无疑比我厉害,但我觉得他太过专注于技术,忽略了宣传和营销策略,尤其缺乏官商勾结的远见。由此来看,事业的败落也是必然!这是他的逆鳞,我只能揣度,不能直说。想到这里,我安慰他说:“老师,您没问题的!当初您和光头合伙那年,单凭您一个人,不也做了五百万的业绩吗?”
“此一时,彼一时。”李老师无奈地说。
“老师,还是接下来吧!”我又解释说,“毕竟是给区政府做,这项目可是当地的脸面,与其被外行人糟践了,还不如让我们制作呢。您以前不是常说:是孔明就要论天下——是关公就要耍大刀吗?您都忘啦?”
李老师微微皱着眉,拐过一道弯后,驶入了明珠宾馆大院。前面的三辆车停在了空位上,李老师故意停得离他们远了一点。各级甲方下车朝着宾馆正门走去,李老师摆手示意让他们先回。
各级甲方消失在宾馆的旋转门里,李老师灭了发动机,与我商量起制作流程,分析着选谁加入最为合适。这些年,陪着李老师做过大项目的技术高手大多已经零落殆尽,幸好李老师还留有个动画小组和我这个技术多面手,当然我们还保留着一些供应商的关系。李老师和我清点着尚能动用的人脉,期待能立刻整合出一支高效精干的技术团队。
李老师和我在手机上各翻出一个人名。一位是李老师的前同事,是个擅长三维角色动画的动画师。此人手快,悟性高,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只是他对歌功颂德的题材颇为不屑。上个项目完工后,李老师拿着硬盘去找他拷贝文件,此人就曾妄言道:“别复制,直接剪切,留着也是脏硬盘。”另一位是我在拍摄新闻时认识的一位摄像师。在创业初期,我曾邀请他为公司拍摄过几部宣传片。此人是影视器材发烧友,购置的器材不输一个专业剧组,然而他却对展览展示回款太慢颇有微词。虽然李老师从未拖欠过他费用,但过年酒桌上相见时,他对李老师说:“你老说钱都被我挣走了,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李老师想到这里,关闭了手机屏幕。
我思前想后,忽然来了主意,提出了让有游戏大厂工作经验的师娘为公司招聘一批技术高手的办法。李老师打通电话复述一遍,师娘答应说:“你把岗位需求发过来,我找做hr的朋友帮着招聘。”李老师叮嘱师娘:“等签下合同,再组织面试。”
在解决完了人手的问题后,李老师和我就把工作重点转移到了攻克技术难题上。为此,李老师和我都想到了合适的人选,我俩分头联系了影视后期公司的小余和游戏公司的小高。小高专攻游戏片头高端特效,而小余对影视后期难题无坚不摧。小余的电话占线,打字说,稍晚一点回复。李老师打通小高电话,小高和室友一起问好,紧接着,便传来了噼啪作响的键盘声,让人分不清他们是在打游戏,还是在干私活。
小高说:“李哥,‘九九六’就很魔性了,夜里再接私活,身体顶不住呀——我们都老了。”
李老师说:“九零后喊老?离三十五岁危机早着呢!”
室友说:“李哥,您别听他瞎掰,他刚买了房,正愁还房贷呢。”
李老师说:“小高谈女朋友了吗?”
室友说:“嘿,就拿我们公司来说,凡是谈了的基本离职了!小高也快了,他再不去陪女朋友,没准儿又跟别人跑了。”
“哎呀呀——”电话另一端,传来了嬉笑和捶打声。
“左右为难!”小高解释起来,“十五年前,您一个月挣三四千那会儿,北京四环外的商品房均价也就四千多一平,我现在一个月挣两万,不算少了,问题是五环外的商品房都快五六万一平了——另外,劳动强度也没法比呀,您上班那会儿能双休——现在哪个单位不是‘九九六’呀——虽说我买房了,但要不是室友收留我,我每天都得跨省奔波——我现在就是顿顿吃食堂,交通‘小黄车’——上个月我刚交了物业费,其实小区的绿化和健身器材我一次都没摸过——”
听完小高的吐槽后,李老师说道:“少不了你的!这水幕电影里,有一段将军骑马对打的动画要做成流体特效——老规矩,你把活干好,无论我尾款能不能结,我概不欠你的,你考虑考虑?”
小高沉默着,而李老师想起了另一件还需他决策的事。如果接下水幕电影,我们就得推掉另一个即将跟进落地的宣传片项目。
“林子,你会怎么选?”李老师问我。
“紧着大活做,把小活包出去。”我干脆地说。
小高和室友一番商量后,说道:“我接我接,我先替银行和开发商谢谢您了!”
不一会儿,刚才一直占线的小余也打来电话:“真巧了,我刚办了离职手续,你和李老师要是有项目,我后天就能过去。”
随后,李老师又打了几个电话,彻底完成了招兵买马的前期准备。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依旧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实际上,我也颇为忐忑,不确定这个项目是否最终能够交付,毕竟这是一个经手多方的复杂大项目。
月色勾勒出一对忍辱负重的背影向着明亮的自动旋转门走去。我们的沉重心情,源于对未卜前途的恐惧。回想去年一整年的辛劳,近乎一百多万的毛利,却因为一笔欠款,导致盈利仅有三成不到。刚才还车流涌动的街巷,已随着深夜降临而展现出难得的宁静,也不知在这尽显小城风采的高楼亮窗里,是否也暗藏着不为人知的阴暗和委屈。李老师和我刷卡进了一间双人标准房。在李老师洗漱时,我翻身上床,睡眼朦胧地回想起今早吵醒我的门铃声,真是漫长的一天:汪丁早上买来油条豆浆送完方乙又送给我们——李老师为领导是否能为脚本签字忐忑不安——现场“光污染”和“高压线”的问题依旧存在——方乙和汪丁为约错地点惊慌失措——四辆豪华车在政府大院停成一排——书记和区长认可了我们的方案——闫甲犒劳我们吃夜宵烤羊排——啤酒杯里的气泡竟幻化成了一连串神秘数字——我为何不用这组数字买一份彩票?
我放弃了洗漱,直接躺在床上睡去。李老师走到茶几旁,坐在沙发上,思考着工作中还有什么纰漏?李老师回想起那位粉衣黑裤的副局长在去年就着手操办项目立项——还有一头花白短发的王队长上周带我们去现场采风的若干成果——以及刚才我俩为整合团队而沟通过的那些技术高手。项目的进展好像拼图一般让人摸到了规律,李老师清点着利益天平两端的砝码差别,他隐隐感到那个陈夕让他放心不下,正是他这个不确定性因素,使李老师不宜当机立断项目接还是不接……
我怀揣着对美好梦境的渴望,迫不及待地坠入梦乡。与此同时,李老师把手机设成静音模式,但有时还会嗡嗡地震动几下。看来李老师深知自己还没有十足把握把“不可能”,转变为“不!可能!”于是,他把书包斜背在肩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当他轻声关上房门后,隔壁应该是陈夕的房间传来了开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