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上上下下都憋着一股劲儿
毫不夸张地说,当我走进这栋大楼,除了关注“决战攻坚脱贫”和“决胜全面小康”的标语以外,我的目光完全被地上那一排痰盂所吸引。这些痰盂排列整齐,红底白边,窄口宽肚,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都让人觉得狡猾可喜。经过我仔细观察后发现,它们是办公室的标配,每个办公室门前各有一个。楼道里静得出奇,来访的人肯定不敢在此造次。我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此等工作环境必定是烟多痰多,茶叶根多,卖报纸的尽可来此发小财。正当我走神时,大部队已经先于我一步走进了中年女士的办公室。
倾听她们的寒暄,我才得知,仅文广新局在职人员就有一百余人,其中干部和工人的比例是六四开。像这样的局,当地至少有数十个。与我们交谈的中年女士,可能是该局的副局长。因为她提过一句,她曾负责过当地不少的科教文化类项目,我猜她也许还是水幕电影的立项人之一。
转眼到了中午,副局长带领我们一行人来到了县城cbd。在一栋全是玻璃幕墙的商业综合体中,我们找到了一家以“航空主题”为特色的餐厅。女服务员身着空姐制服,微笑着向我们鞠躬,制服搭配黑丝,清透感十足,引起了我的无限遐想。我们走进一间曲径幽深的大厅,踩着贼光瓦亮的地板,穿过挂满世界各国旗帜的“登机通道”,沿着“国际出发”的箭头,进入一间中式装饰风格的包间。包间奢华而大气,融合了内敛和闲适的氛围。
副局长坐在主座上,方乙坐在陪座。汪丁和男司机彼此谦让一番后,也各自落座。陈夕、李老师和我早已安坐其中。一位微笑的空姐呈上菜单,副局长接过,故作热情地问道:“你们都来过明珠吧?”
除了方乙和汪丁略显亢奋外,其他人都低眉顺眼地愣在那里。
汪丁从方乙嘴里抢过话来:“来过来过,怎么可能没来过呢。”
我心说:“没毛病,至少来了一个小时了。”
副局长将菜单递给方乙,示意她代劳点餐。随后,她向我们详细介绍了明珠县的历史和现状:“明珠自古以来就是军事要地,与沿海地区相比,改革开放确实要晚了很多。由于这里不能开展高耗能、有污染的工业项目,所以我们决定把旅游业作为主导产业来推进发展。”
正说着,一位穿着笔挺航空制服的空少,托着餐盘,将几道凉菜端上了桌。
陈夕看着菜品,感慨道:“可以感觉得到,这里上上下下都憋着一股劲儿。”
方乙趁副局长不备,甩给陈夕一个白眼,说:“那叫‘解放思想,勇于担当’。”
汪丁显然做过功课,他接过话题说:“我知道,在工作报告‘打造全域旅游新格局’中,水幕电影是‘水岸都市休闲’项目的一部分——领导们真是高瞻远瞩呀!”
副局长听到汪丁的夸赞,鱼尾纹里蓄出笑意,眼神也有了光彩。她回应道:“你们这个机遇也抢抓得很及时呀。”
为了融入话题,李老师没话找话:“明珠县真是个好地方!”
副局长眉头微微一怔,像是要隐隐发作,但又克制了下来。方乙察觉到了气氛微妙,而汪丁则不经意地挠了挠头。经男司机好心纠正,我们才知道当地已经“撤县设区”了,从明珠县升级成了明珠区。而且,在上个月明珠区已经向上级提交了“脱贫摘帽”的材料,预计很快明珠就不再是“贫困县”了!汪丁趁此机会岔开话题,频频向副局长道喜。李老师的脸上洋溢着笑意。空姐为每个人的酒杯里倒满酒水,空少接连将热气腾腾的菜肴摆上餐桌。随着大家的推杯换盏,刚才的小插曲已经成为过去,友好而热烈的氛围重新回到了餐桌上。
陈夕低声说:“我还以为要吃飞机餐呢?”
看到陈夕开口说笑,方乙郑重地向副局长介绍起陈夕导演,称他是bd学院导演系毕业的高材生,正是水幕电影的总导演。随后,方乙又请陈夕向领导介绍起水幕电影的创作理念。陈夕结束了长篇大论后,方乙表示她人生地不熟,又想在此做一番事业,诚恳领导明示还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项?
副局长摇动着酒杯,目光低垂,饶有深意地说:“想要干事创业,不仅要低头走路,更要抬头看天呀,你说呢?”
“哎呀呀——”方乙赶忙端起酒杯回应,满脸堆笑,身体半躬半曲。
那场面有些刺眼,于是我转头看向一旁。与之呼应的是副局长身后墙上一件镶框的书法作品,上面写着“金石”二字,字迹端庄平直,宽绰舒展,给人一种严谨端庄之感。
饭局进入尾声,谈话的节奏明显加快。方乙和汪丁开始与副局长搞起酒桌交际,称谓中摘掉了“副”字,又口口声声地称其为“局长”。副局长愉快地品着热茶,提到会找个“副队长”来带我们采风。方乙结过账后,我们跟随在副局长的屁股后面,在“全体机组人员”的目送下,途经“落地出口”的箭头,迈着国际化的步伐走出了饭店。
站在熙熙攘攘的马路边,我们目送着副局长上车——“让领导先走!”
旁边的商业综合体一楼正在举办一场促销活动,大喇叭里传来着粗犷而热烈的旋律。几个身着大头娃娃装束的演员在舞台上卖力地表演着。主持人怀抱着抽奖箱,引诱着围观路人前来抽大奖。我们五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路边,仿佛被那响亮的大喇叭震得有点发懵。
汪丁问方乙:“你是不是约错人了?”
方乙摁着手机,头也不抬地回答:“绝对没约错,领导的每一句话都至关重要。”
陈夕伸展着胳膊说:“咱们干嘛来的,别光是吃吃喝喝啊?”
汪丁替方乙申辩说:“你急什么,没有人带路,你去哪里采风?”
此时,“葫芦娃救爷爷”的烂梗结合促销活动高潮迭起,主持人用尽全力把大喇叭喊破了音。
方乙皱起半边脸,一手堵着耳朵,一手拿着手机,直到接到信息后,她凑近大家喊道:“都赶紧上车,去文广新局去找王队长!”
相隔半条街,我们驾车抵达文广新局大院门外。一位花白短发、肤色黝黑、眯着慈祥眼睛的王队长,从一辆捷达车里探出头来。根据方乙的建议,王队长将捷达车停回大院,坐上宝马车的副驾位子。
随着车辆的启动,汪丁摆手示意李老师紧随其后。驰骋在乡间小路上,紧张逐渐被悠闲所取代,李老师和陈夕的忧虑也随风消散。对于我们这些整日都在大都市里打拼的人来说,久违的清爽扑面而来,洗涤着我们曾被浮躁和虚伪所折磨过的心灵。导航地图清晰地展示了这片土地的样貌。右卫城北靠坝上高原,南临洋河谷地,背山面水,处于游牧与农耕的交错地带。据说在明清两朝,这里的“明珠右卫军事防御体系”极为重要,一旦防线被撕破,北方的游牧民族便可策马扬鞭,乘势南下,直取京城——好一个战略要冲!
穿过一座雕刻着“明珠卫城”的白色石牌楼,我们来到了明珠右卫城的城门脚下。大家纷纷下车,王队长随手捡起一根被人吃剩下的羊肉串签子,就地蹲下,画出一个菱形方块。据李老师事后解释,许多要紧的大项目往往都以这种朴素的方式开始。我们围成一圈,听着王队长介绍明珠右卫和明朝的军事防御体系。当王队长谈到这里经历过一百余起战争,却从未被攻破时,他骄傲地站起身,掸净了手上的土,在土地上留下了一幅“一城五堡”的草图。
没等李老师发话,我就早已将桨叶、镜头和电池装到了航拍器上。我手持遥控器,请示李老师发布起飞的命令。然而,李老师顾及到地上的浮土,坏笑着将航拍器抬到了汪丁的宝马车顶上。
汪丁问:“你要干嘛?”李老师说:“起飞!”
我将摇杆一推到底,汪丁的嘴巴张到最大。航拍器闪烁着红绿灯,在古城上空呼啸而过,直至肉眼难寻。方乙、汪丁和陈夕好奇地凑过来盯着我手中的监屏。虽然图传信号偶尔会有延迟,但图像还算清晰可辨。王队长指着监屏上的图像,为我们介绍说:“你们看,这城共有南北两个城门、四个角楼和两个瓮城,城东西两侧还有护城河,所以它也被称为轿子城。”
我操纵着航拍器飞了数个来回,直到电池报警后,我才将它缓缓地拉了回来。随着嗡嗡的旋翼声,航拍器悬停在我们的头顶上空,然后放下起落架。
汪丁从人群中跳出来,敲打着凯迪拉克的车顶说:“落这,落这!”
我把摇杆缓缓拉回,让航拍器小跳着落在了车顶的天窗上。
随后,汪丁拉着王队长和方乙匆匆进城。李老师也跟车驶入瓮城,穿过南门“迎恩门”,来到了热闹非凡的十字街上。这里店铺林立,居民淳朴悠闲,街头巷尾洋溢着怡然自得的氛围。依我看来,明珠右卫城实属一处闹中取静、让人心静气闲的养生之地。外面虽是繁忙的现代都市,而这里却是一片宁静的旧城遗址。在茶馆的楼上泡上一杯茶,既能观赏城门下来往的人群和车辆,也能悠然地度过午后时光。我们漫步在十字街头,步伐自然放慢,疲惫的身心也得到舒缓。然而,方乙却守在车上探头探脑,一再催促我们快看快走。陈夕不悦地下了车,背着相机扎进小巷来了个人间蒸发。汪丁和李老师只好停车,与方乙一同拥护着王队长缓步前行。大家边走边聊,在穿过一处黄土夯筑的残垛后,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在一家废弃的国营副食店的门口,汪丁和李老师坐在台阶上,闲谈着八零年代的点滴回忆。等陈夕从某个街角冒出来后,我们再次上车,穿过北门“德胜门”,沿着泛着霞光的城墙外沿前行。在这里,我们感受到了古城历史的厚重与沧桑。最后,我们来到了气势宏伟、光影斑驳的城墙东南角。
站在一处古碑前,王队长问道:“明天你们来这儿拍日出吗?”
“大概几点出太阳?”
“大约五点多吧?”
“那开车还需要半个小时车程。”
在傍晚的夕照辉煌下,宿鸟归飞不绝,王队长似乎在试探诚意似的打量着我们。
“别误了正事。”方乙凑近王队长打岔道,“都这个点了,您务必赏光吃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