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真乃神物也
我把衬衫塞进裤子后，又吸了吸鼻涕。李老师将笔记本电脑摆放在桌上。汪丁催促大家动作再麻利一点，他拎着音箱沿着会议桌团团打转。我把三脚架支在地板上锁死，然后将摄像机装上镜头，再把摄像机固定在三脚架的卡扣上。在调节好镜头参数后，我感觉自己仿佛像是在操纵一台天文望远镜，窥探着茫茫宇宙中的非凡景象。我与窗外的传达室遥遥相望，两棵大树拱卫在大门两侧。一位保安打开了传达室的门。为了捕捉这一瞬间，我拆下沉甸甸的摄像机，瞄准了冲出岗亭的一位保安。
这摄像机真是清晰。大院空旷而寂静，保安正向一辆丰田霸道车立正敬礼。霸道车穿过横杆，驶入大院，小树林里的鸟群扑棱棱腾空飞起。我判断无疑是书记和区长来了。我心头一紧，赶忙将摄像机插回三脚架的卡扣上。大家也都闻声而动，布置的节奏明显加快许多。李老师将笔记本电脑与投影机连在一起，他扭着投影机的镜头，调整着它投射在白墙上图案的虚实明暗。汪丁像堪舆先生似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后，将音箱呈四十五度角摆放在了左前墙角。然后他来到我的身边，屈膝扎下一个马步，像是在测量土炮射程似的伸出大拇指，独眼瞄准着投影幕。经过一番观测，汪丁抱怨起投影幕太小，限制了更大画幅的发挥，他还提到寸头没听他的话，为不舍带来一台高端激光投影机，而使我们只能选择那台迷你投影机了。接着，汪丁不知发出了什么指令，寸头像忠犬一样蹿出门外，房门砰的一声拍打在墙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鎏金门牌上“常委会议室”的红字提醒我，能走进这个房间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讨论的都是当地最重要的议题，我们理应表现得更为稳重。这些年来，我随着李老师东奔西走，常进出这种级别的场所。当时的李老师还是意气风发、傲视天地的模样，游走于官商两界，没少帮各地领导出谋划策。就在此时，闫甲、方乙和刘丙谈笑着走了进来，无需他人提醒，他们便将声音压到了最低。
招呼我们上楼的年轻小伙儿走进屋内。汪丁仍在为投影的效果而烦恼着，他干脆脱下鞋，踩在椅子上，用双手卷起投影幕，只为多让出一些白墙增大投影面积，却一时间找不到趁手的固定工具。年轻小伙儿说：“升降幕的遥控器找不见了，你们将就一下吧，估计领导马上到。”听到年轻小伙儿这样解释，其他人也不再纠结于投影的问题，然而汪丁却并不死心。陈夕不屑于与汪丁争执，冷眼瞥了他一眼，然后背着手悠然地走出门外。
汪丁站在椅子上，一手托起投影幕，一手指东指西地大喊道：“你们看戏哪？把音箱打开，把投影画面调到最大！”大家迅速配合起来。我紧握着摄像机，不慎与汪丁对视了一眼，结果被他唤去催促寸头找个固定投影幕的东西。我匆忙下楼，从气喘吁吁的寸头手里接过一卷大力胶。我跑步上楼，在拐角处差点与游荡在此的陈夕撞个满怀。陈夕依旧维持着那副坦然自若的模样，他的一脸淡定反而衬出了我的慌里慌张。
陈夕说：“慌什么？差点撞上。”
我举起一卷大力胶，迈步登上最后一个台阶。
我说：“汪丁嫌投影幕太小，要把幕布卷起来。”
陈夕说：“有个鸟用？”
我说：“我先送进去了。”
陈夕随我进了门，瞥了一眼踩在椅子上直跺脚的汪丁，悄声嘀咕：“尽瞎折腾！”
我隔空将大力胶准确地抛给了汪丁。汪丁三下五除二，将幕布卷起粘好，露出背面的黑幕，衬托出了一整面的白墙。大功告成后，李老师将投影机画面投射在宽阔的白墙上，先将画面调至最大，再仔细调整焦距。确实比原先的投影面积大了百分之十。我将摄像机的焦点对准白墙，记下参数，戴上监听耳麦。年轻小伙儿看着手表喊道：“还有一分钟，抓紧时间！”说完，他匆匆走出房间，显然是去请领导了。
渐渐地，耳麦里传来一片交错杂乱的脚步声，像草叶脱落，像虫子爬行，又像是急促的鼓点。转瞬间，一大群操着当地口音的官员走了进来，他们谦让着坐在靠窗一侧，留下了前排正中央的两个空位。闫甲招呼我们坐在靠门一侧的前排，并向对面的多位官员点头示好。汪丁和李老师是唯二带了笔记本电脑的参会人。汪丁稍作犹豫后，决定将数据线连接到李老师的笔记本电脑上。策划案的首页被李老师投射到白墙上，由于画面被放大，反而显得有些昏暗。坐在后排的寸头去拉窗帘，对一旁一位花白头发的官员点头示好。那人正是带领我们采风的王队长。他也对我点了点头，我礼貌性地示意他别看镜头。正是上个星期，多亏王队长的带队，我们才得以开展起采风行动。
在六月正午的高速路上，骄阳似火，暑气留恋。李老师驾车跟随汪丁的宝马车拐到了一条满是浮土的国道上。几辆大货车呼啸而来，掀起遮天蔽日的扬尘。国道的柏油路上遍布坑洼、裂纹和小洞，需要左突右闪才能平安驶过。在途经一片补胎王、刹车灵、四轮定位和切割焊接等名目繁多的修车小店后，路况和市容市貌好像换了个世界，不仅路面平整度达到了世界领先水平，就连路两旁的路灯也多了起来。我们来到民主大街，两旁的建筑物都挂上了国徽，标语到处都是。闹市中的矮楼间耸立着一座巨型信号塔，刚好与导航终点的设定重叠在了一起。
车子一转弯，驶入了传说中的文广新局大院。我不由得抬起头，立刻就被眼前凹字形矮楼中间的大铁塔和小花园组合惊住了——真乃神物也！车门一开，冷风袭来。我循着声响举目望去，只瞧见在大楼和大铁塔之间七横八斜着的无数枚小彩旗在迎风作响。我环顾四周，又观察到此地西高东低，四周分布着各种不同产权类型和风格不一的建筑，从政府大楼、铁皮屋、宅基地到商品房等不一而足。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这座高耸的大铁塔，它通体银光闪闪，角翘简单粗暴，四个铁脚着力于小花园的外围，其中一个铁脚多占了半个车位，显得十分蛮横霸道。近看小花园，竟光影斑驳，绿草如茵，怪石嶙峋。土坑中的植物生长竟东西有别，东边凋零干枯，西边枝繁叶茂。小花园内铺着一条环形碎石路，却莫名地延伸出一条神秘小径，被屈黑锋利的铁艺围栏牢牢框死。最吸引人的景观小品无疑是中间水池子中探出的那座水泥假山，宛如一只假模假式的宣誓拳头。几只野猫在此占山为王，有的爬来爬去，有的打着哈欠，无一例外地都向外人展现着一副谁也奈何不了它们的样子。
我被这眼前奇景深深震撼，不禁拍下照片发到朋友圈，并配上文字：“泣鬼惊神，不屈不挠。”
汪丁恰好刷到后，斜眼瞪了我一眼说：“别给自己找麻烦！”
我慌忙地改了文字：“含风抱气，四象俱全！”
汪丁没再搭理我，而是走到方乙身旁，两人开始讨论起某个机密话题。
陈夕和李老师分别给我点了一个赞，我的心里美滋滋……
不一会儿，一辆驾驶台插着一对小红旗的黑色帕萨特驶入大院。从副驾位子下车的是一位穿粉衣黑裤、身材丰腴的中年女士。方乙立刻热情地上前寒暄，其他人则凑在一旁陪笑。女士示意我们跟随她上楼。这时，一位身穿行政夹克的男司机掏出一个鸡毛掸子，清洁起车身。然而，后备箱里的米面油混合成一股独特的气味，被风吹拂着，竟然弥漫到了三楼的楼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