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们不会多添一分钱

    原本单纯的艺术创作被一股逆流搅浑，各种挑衅令人血脉偾张，七天六夜的不懈拼搏，换来的竟是一群外行人的戏耍。我感到脑髓炙热，双拳发紧，我只好闭上双眼，闯入我的精神荒原，将一群挞伐而来的羊驼拳打脚踢得纷纷跪地求饶，咩咩惨叫。到脚本磕磕绊绊地汇报完毕后，通过讨论我才得知，闫甲的不悦源于章节排序的改动，而许可改动的正是方乙。问题解决后，大家的愁容尽散。刘丙取来两大盒坚果放在桌上，请大家自便享用。伴着咀嚼声和窃窃私语，汇报逐渐进入到下半程。

    李老师将一张现场照片投到了电视上。在一座红色景观桥上，水流覆盖堤坝，小河静静流淌，河西建筑低矮，河东高楼林立。闫甲指着照片，开始谈论起“施工场地”和“光污染”的问题。

    这时，刘丙问道：“闫总，招标手续都过了吧？”

    “当然都过了！”或许是出于虚荣心，闫甲还找补说，“中标公司的将军肚在弄这事，我帮他公司冲业绩上个市，他答应我分文不取。”

    刘丙听闻招标手续已通过后，便放松下来，跷起二郎腿，继续听闫甲讲着关于“施工场地”的事。与此同时，汪丁拾起马克笔在小白板上写写画画，闫甲看得云里雾里。刘丙拽回话题，让汪丁先讨论“光污染”的事。我窃窃私语，说两岸都是居民区，要想彻底解决“光污染”的问题，要么让观众站在桥上看，要么把居民楼炸了拆迁。大家也在七嘴八舌：“大桥承重多少？”“观众落水如何施救？”“开演时，领导能否和群众站在一起？”一番话越说越没边，直到闫甲呵斥道：“只许在两岸施工，这是领导在会上定了的！”方乙靠近闫甲耳语了几句，然后对大家说：“这些小问题都能解决，还是回到影片的讨论上来吧。”

    随后，讨论转为影片规格——画面分辨率和音响配置。经过一番讨论，汪丁又提笔在小白板上圈圈点点，指出工程设计存在缺陷，并计算出投影机的亮度稍有不足。

    闫甲得到最终的画面效果可能偏暗的推论后，直接打通电话，又让汪丁重述了一遍。一个带着南方口音的哑嗓反问道：“投标之前你咋不说呀？”

    闫甲阴沉着脸，本就红润的脸膛红到了发根。“他妈的！”闫甲生气地说，“再捣乱，老子不管了！让他自己想招儿去！”

    张姐斜望着天花板，几乎瞪灭了一个灯泡，说：“——哼！我们不会多添一分钱的！”

    面对客户的愤怒与咆哮，汪丁沉着地扯过数据线，接上笔记本电脑。一声低沉的重低音“咚——”地响彻会议室，引起了众人的惊觉，电视上出现了一段倒计时动画。十到一的数字幻化为一团坩埚里的钢水，又定型为一个个鎏金大字。这突如其来的画面和声响让为半拉哈欠而沮丧着的闫甲和张姐纷纷挤出了一滴欣慰的泪。

    汪丁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问闫甲：“有什么不同？别告诉我，您没看出来？”

    闫甲瞪大眼睛说：“很清晰？”

    “对啦！”汪丁拍着手说，“您听听，这环境音、效果音都很清晰——这可是51声道！”

    未等闫甲回神，刘丙示意重播。

    汪丁又迈步向前问道：“有什么不同？别告诉我，您没听出来？”

    闫甲竖起耳朵说：“有层次？”

    “对喽！”汪丁拍着手说，“您看看，这颜色、这细节层次都出来啦——这是4k画质！”

    那种循循善诱的口吻，让陈夕揉起太阳穴。汪丁拖回进度条，说这段视频素材是我们技术团队通宵赶制的，后续的都会按这个标准执行。闫甲的昏花老眼中流露出深信不疑的神情。尽管张姐拦阻，但闫甲还是接过了刘丙递来的香烟。一股青烟吸进去又呼出来，呼出来又吸进去，空气中弥漫着快活的气息。

    “都怨我呀，是我留给大家的时间太短了。”方乙自我检讨说，“他们可都好几宿没合眼了——这qh团队真是‘行胜于言’啊。”

    闫甲东瞄西瞅，目光直接过滤掉了表情乏善的陈夕和李老师后，转而盯住了眼眨得犹如鸡啄米似的汪丁，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各级甲方一通行云流水的商务互喷，将先前的浅嗔薄怒一笔勾销。脚本正式通过审查，大家争先恐后地将闫甲和张姐送至电梯间，并挥手赔笑目送二人悄然离去。

    大家回到会议室后，方乙率先开口问道：“你们就不能少用点隐喻、象征之类的手法，直接表达不好吗？”

    李老师耐心解释起来，试图让方乙理解这些手法对艺术创作的重要性。眼看双方僵持不下，刘丙打过招呼后先出了门。汪丁和李老师开始收拾笔记本电脑，陈夕带着一脸疑惑石化在那里。我急中生智，以哼唱流行歌曲“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的旋律直抒胸臆，试图为这场争论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尽管方乙仍想继续讨论，却还是被众人簇拥着，被她那两条不听话的腿带上了电梯。

    当夜凌晨，万籁俱寂，李老师驾车走在空旷而又流光溢彩的路上，陈夕和我一边议论着汪丁的激情发挥，一边探讨着“车轱辘话”和“串频道”两项技能的战术价值，甚至还谈到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达尔文进化论。在陈夕和李老师的轮番吹捧下，我对汪丁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恨不得改天就找他拜师，毕竟我也想从他那里学到那么一两手商务绝活。

    这会还开不开呀？陈夕发着牢骚。阳光的光亮终于消失，暗沉的大街上的车流稀稀拉拉，漫天的标语也没那么亮眼了。停车场上的车只出不进，除了奔驰、宝马、奥迪和凯迪拉克，再无一辆豪车。刘丙对方乙嘀咕：“没准儿得明天了吧？”方乙乜斜着拨打手机的严甲，好似在等他给出答案。其实，大家早已等得无聊透顶，巴不得有人宣布会议改天。汪丁也觉出今晚可能开不了会，于是敛去紧张的神情，换了一张轻松舒朗的面容。大家纷纷松弛下来，有人扶着大树望起了天，有人蹲在草丛中闻起了花香。而我则坐在花坛边沿，一边掏起耳朵，一边回想起今早发生的事情。我被汪丁叫去他的房间，去看他拆封一个新买来的蓝牙音箱，满屋子都是泡沫塑料味。汪丁对李老师所答非所问：“火锅白吃啦？”汪丁亲自动手在笔记本电脑上设计了一种名为“大纲确认单”的文件。李老师钦佩地说：“还是你有招儿啊！”汪丁得意地笑了笑。我试着用手机连上蓝牙音箱，才将音量调到最大，就被一个骚扰电话引发了巨响。大家骂声四起，我感到耳膜被震得生疼。

    寸头终于忍不住了，他凑近汪丁说他本来就是“打酱油”的边缘人士，不如让把他撒出去给哥几个带点什么吃的回来。汪丁要求他再坚忍半个小时，如果领导还不来，就任由他去留。在方乙的注视下，汪丁检查起我们的准备情况，车轱辘话可没少说。

    正当闫甲掏出手机给方乙过目时，大楼门前出现一位身穿行政夹克的年轻小伙。他郑重通知：“再过半小时开会！你们先把设备调好——去二楼会议室。”

    依据劳力劳心的二分法，我们的队伍自觉地一分为二。汪丁、寸头、李老师和我肩扛手提着大包小包杀向二楼，而闫甲、方乙、刘丙和陈夕则在原地按兵不动。就这样，我跟着李老师三步并做两步，闯进了一间房门大开的会议室。

    我刚一进屋，就被这里的气势折服了。敞亮的大厅 地面铺着优雅的大理石，墙上装饰着素花墙纸，天井的吸顶灯散发着柔光，会议桌两旁摆着排列整齐的扶手座椅，中央的塑料花丛中藏有一台迷你投影机，相对于整间会议室，它宛如霸王龙的前肢一般小巧可爱。我站在最后排的位置，在一幅“勤政廉洁”的书法作品旁，从箱包里迅速取出了三脚架和摄像机。眼前的庄重氛围，使我顷刻间感觉到自己的思想觉悟提高了，人生视野开阔了，就连为人民服务的决心也增强了。我何尝不知道能来到这里开会是何等的幸运？考上公务员已经是百里挑一，从公务员晋升到县长或区长，至少是五千里挑一。陈多导演虽然先来，却被后到的陈夕导演取代，而后到的哪吒辫女策划又在竞争中落败于先来的波波头女策划。生意场上的竞争无疑是残酷的，然而常委会议室的空调却是凉爽的，就在我灵魂出窍般陷入迷思时，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