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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营养都在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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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出门,天地间昏黄一片,入眼万物皆飞,文广新局大院里的大铁塔上火花四溅,风暴之眼审视着世间万物。淅淅沥沥的雨点夹杂着豆粒大的冰雹落在街上,泛起一片尘雾,水泡“噼里啪啦”地明灭着。洒过雨水的路面湿滑如冰,倒映着遮天蔽日的云海,似尘世,似迷宫,似梦境,那感觉一如妖魔来临前夕。一辆别克商务车久等在此,局长抹去嘴角的余油,迈腿上车前,他拍了拍闫甲的肩膀说:“下次再来明珠,就找兄弟,红绿灯那个黄……”垃圾桶旁的那一群野狗早已不见踪影,只是在泥泞的路口留下神经质似的片片爪印。局长关上车门,司机发动引擎。闫甲扒着车窗,老腮含泪地不舍局长离去。张姐发动了奔驰车,晃动着谜一般的灯语。闫甲半身淋湿,拽开奔驰车门后,又望了望空空如也的街角。寸头开上宝马车,超载着我们这一群醉鬼向宾馆驶去。一阵雨浪席卷而来,我的意识像被抽空,眼前一片茫然。

    刷卡一进宾馆房门,陈夕就把身体呈“大”字摊在床上。我心潮澎湃,肚子胀痛不已,一阵肠胃痉挛,我窜进卫生间,吐得前仰后合,撕心裂肺。我平躺在床上倒着气儿,意识垂死般的断了线。我不省人事后,一旁的呼噜声和隔壁噼啪作响的打字声,编织着我的梦境。枯燥冗长的水幕电影脚本在李老师的精心修饰下变得越发传神,然而我却在那一夜梦到了陈夕名垂青史……

    天至微明,我眯着眼抓起手机,半裸着折身起床,摸到马桶边撒了一泡尿。伴着冲水声,我在手机上刷到了李老师发出的朋友圈:“昏睡前记得按ctrl+s!”从时间上看,他或许刚刚躺下。这几年来,为了让甲方按流程在脚本上签字,李老师没少下功夫。我回到床上,裹上被子,想象着接下来的工作会有多么艰苦。一缕月光不偏不倚刚好落在陈夕那口吐白沫、翕动不停的嘴角上,宛如电影中的一个特写镜头。陈夕半睁着眼,梦呓连连:“营养都在汤里呢……”然后是他气定神闲的呼噜声,这话好似一颗定心丸,把翻来覆去的我再次带回梦乡。

    说起李老师精心编排的脚本,那时还只是混杂着图文的初稿,就像一份匆忙写就的诉状。然而,这份初稿的背后却蕴含着他十多天前就开始酝酿的设计思路,诸多创意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积淀升华。在公司外面,道路两侧竖起了许多喷绘围挡,正面浅蓝色、背面不锈钢。尽管路上的车流行驶缓慢,却各个冲劲十足。那时,水幕电影的硬件还未在城西河搭建,李老师也还未争取到采风的机会,各级甲方鸡嘴鸭子嘴,脚本质量全凭李老师的职业操守。全天候的加班让我们身心俱疲,陈夕被接来公司指导工作,还来不及作出任何调整,就又被带着赶去汇报了。李老师驾车由南向北,碾过皇城根儿的影子,直穿中轴线,来到刘丙公司。见到方乙和汪丁后,刘丙笑吟吟地陪大家聊起天继续等人,一直等到员工下班,打卡机彻底哑声后,客户还是没有来。直到日落黄昏,窗外的霓虹灯、车灯亮起,门外才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对男女推开了会议室的玻璃门。我坐在李老师和汪丁的身后,亲眼目睹了全体向一对男女起立致敬的情景。

    男人落座以后似乎很享受我们敬畏的视线。而女人则像审查抵押品似地打量着方乙。在落日黄昏下,一群吹着流氓哨的鸽子绕经玻璃幕墙,飞到了车流密集的立交桥上,又消失在将太阳截成两半的地平线的眩光里。大家都在凝神打量这一对中年男女。男人身材瘦高,手长脚长,轻鼓的双眼前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退却的发际线上梳着背头,一眼望去像个处世圆滑的商人。尽管此人浑身上下都是名牌,却穿搭得有些土气。宝石蓝翻领polo衫,军绿长裤没住了一脚蹬皮鞋,h标的腰带闪闪发光,腰间的袢带上当啷着个奔驰车钥匙。女人瘦葫芦身形,穿着橘红色印花夹克外套,底下是深蓝色圆领薄毛衣,下穿黑色宽松直筒裤,戴着珍珠耳环和大金项链,肩上搭着一款lv包。此人不算胖,却长着一张圆脸,胸大无边,看不出职业属性。我从方乙的打招呼中,得知了男人是总包严甲,女人是他的老婆,叫张姐。汪丁不吐不快地说:“可见着您了,我们这一个礼拜忙得昏天黑地。”不知为何,严甲和张姐齐刷刷地歪努起了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隐忍。刘丙赶忙打圆场说:“一个礼拜的加班突击,外加数月的努力。”气氛稍有缓和后,闫甲昂着头问:“小方,年前可就上过会了,这事儿怎么拖拉到了现在呀?”张姐隔空挤出一个白眼。方乙一脸委屈,有口难辩。刘丙替方乙解围说:“方总一直冲在最前线,替我们遮风挡雨。”方乙申辩说:“这做水幕电影的团队难找死了。我挑了七八家,就大师哥这儿最靠谱……关键是导演不一般!”说到导演,陈夕坐正了身子,鼻孔时开时合。复杂的人际关系让我倍感晕头转向。听方乙提及过往,我忽然回想起项目初期的人事突变,也许只是个小插曲。但相对于高傲冷峻的陈多,我更喜欢平易近人的陈夕。就在我们突击分镜头脚本的那个夜晚,由于忙得没空开灯,李老师摸黑接起电话。听电话里的方乙问道:“你和陈多、陈夕,汪丁他们都在一起吗?你给我发个坐标,我去看看你们呗。”为不让分包败露,李老师赶忙打电话给汪丁。汪丁说:“哎呀……你还摸不准她的脾气,一不小心就会好心办坏事……咱们就得统一去刘丙公司汇报,在那儿我们还能罩着你点……你可千万别把她往你那儿领……你就告诉她说,公司有规章制度。哎妈呀,她打过来了。”电话挂断那一刻,陈夕正单膝跪地,用扳手紧着书架上的螺丝,还与我相视一笑。那种不摆架子的态度,和没来的陈多完全不同。甲方们还在闲言碎语的汤锅里搅和得难舍难分。见不得他们浪费时间,陈夕率直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讨论脚本啊?”各级甲方收拢住话音。李老师接过汪丁递来的数据线,将分镜脚本投到了大电视上。

    随之一阵安静,各级甲方看向电视。李老师按照篇章顺序,一边放图,一边讲解起来。

    “细胞聚合,水母畅游,大鱼搅起漩涡;一颗陨石从天而降,恐龙眼中反射出末日爆炸;猿人的毛手伸入水中,血水散开……”

    闫甲打断问:“这跟明珠有啥关系?”

    “明珠附近出土过石器、陶器……是古文明发源地。”解释的话在李老师脑子里打转,而他却未能做出解释,或许他还在讶异这不礼貌地打断。

    李老师说:“生命进化、文明演进只是开篇铺垫……”

    汪丁帮腔说:“对,开篇铺垫。”

    李老师继续说:“手工陶器旋转成型,千变万化;炎帝、黄帝、蚩尤从云雾中浮现;庙门飞旋而来,莲花盛开,霞光万丈,水珠逆流飞升,佛祖怒目。”

    闫甲扭了一下腰身,发出“啧啧啧”的声响,问:“万马千军的战争没瞅见,这佛祖瞪眼是要干个啥?”

    李老师挠了挠头。

    陈夕说:“李戊,你先完整讲一遍,再请大家讨论吧。”

    汪丁趁势撕开一包烟,在闫甲活动不满的手指时,抢在他收手前,将一支香烟巧妙地架在了他的双指之间。刘丙手捧打火机,那永不烫手的火苗早已恭候在一旁。闫甲叼上烟,蘸了一下火苗。

    李老师继续讲:“鱼群悠然自在,鼓乐争鸣,鱼群惊扰四散。几根切口锋利的竹子穿透地板破土而出。汉、金、明三朝的居所装饰风格切换。鱼鳞逐排闭合化为圆盾,圆盾后的士兵变阵,探出无数火枪。”

    ——呸!一缕青烟从闫甲口中喷吐而出。闫甲说:“跑题啦……这鲤鱼、竹子和盾牌是要干个啥?”

    陈夕解释说:“形象需要归纳、提炼……铺垫和隐喻都是手法……用来带出节奏感。”

    张姐眼珠邪气地转了一圈,说:“如果连我都看不明白,怎么给上级领导汇报呀?”

    汪丁用手肘顶了一下李老师的胳膊,使了个眼色,暗示他讲得快点。

    李老师只好加快语速:“两条金龙盘旋升天,三朝疆界线幻化演变,鸟瞰山川河流,饱览明珠右卫城全貌。”

    会议室内烟尘弥漫,杂音缭绕。眼见香烟还剩最后一口,闫甲用力一嘬,又将烟蒂狠狠掐死在烟灰缸里,随即挣扎出几颗错乱的火星。

    “节奏也不对!”闫甲说,“丝绸之路、城市建设、体育比赛都不知道被弄哪去了?”

    陈夕解释说:“一共五章,才讲到第二章。”

    汪丁抽出一支香烟,堆着笑,问:“闫总,您再来一根?”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闫甲。不知他是对创作表示不满,还是被劳累压垮了意识,虽然一张泛灰的脸拉得老长,但血丝弥漫的双眼并不显浑浊。

    刘丙对李老师说:“李戊,你拣重点讲吧。”

    刘丙对闫甲说:“精彩在后面,一会儿有样片看。”

    陈夕的半张脸像被猪油腻到一样扭了过去。方乙对闫甲的笑意只增不减,又将犀利的目光投向了汪丁和李老师。

    我凑近李老师,鼓励他说:“老师,您讲得挺好的!”

    李老师无奈地对我一笑。汪丁用拳头敲打着脑门,牙齿咬出咯吱一声。

    李老师继续讲道:“金鼓齐鸣,杀声四起,双方将领骑马厮杀,由水粒子形塑而成的双方战将因刀剑交错而消散为一团水雾。”

    汪丁起身指着电视强调:“将来,这都是用流体特效制作,属于电影特技的范畴。”

    闫总和张姐瞪大眼睛。

    李老师继续讲道:“云飞雨落,电闪雷鸣,种子发芽,草原上美丽的花朵盛开绽放。”

    张姐脸色骤变,打断问:“这花是干啥的?”

    李老师说:“衔接、过渡用……”

    方乙像训斥孩子一般呵斥李老师说:“张姐是问这些花有什么意义?”话音未落,她又谄笑着问张姐:“您是这个意思吧?”

    “——哼。”张姐轻浮得意的目光从方乙紧张的眉梢滑落到她手中的手机上。

    李老师说:“这一朵花是京畿市的市花——大丽花。”

    汪丁帮腔说:“市花,有意义。”

    张姐再次“哼”了一声,似乎懒得再张嘴,便做起了手机低头族。

    李老师继续讲:“一件瓷盘旋转而出,内圆展现丰饶物产,外圆展现茶马古道。一把折扇自旋展开,两把折扇拼合旋转。”

    方乙问:“转来转去,好看吗?”

    张姐头也不抬,鼻孔里发出“哧”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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