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筝曲
夜空星光璀璨,不及歌舞升平的摘星楼之万一。
花魁曲毕间歇,姜彦兮撑臂翻身从二楼雅间飞身上台。
热闹的场子霎时寂静,众人懵然看向台上之人。
胡藏后知后觉,顺着姜彦兮来时身影往楼上看去,正见二楼雅间窗畔的闻人癸一张冷脸,微微泛红。
胡藏只看一眼便默默上了楼,打算看顾他那个似乎酒醉而脸颊发红的主子。
他刚站到闻人癸身后,楼下已传来筝鸣,胡藏转头看去,姜彦兮一袭红裙,面拢半纱,气势十足端坐于琴前。
“公主她”瞥了眼闻人癸神色不明的脸,胡藏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
不同于花魁轻拢慢拈的柔情曲,姜彦兮奏出筝曲自一开场便旋律急促,抑扬分明,楼中众人从疑惑私语变为沉醉赞赏不过几瞬,就连要上台请她离开的小厮也被老鸨临时决意拦在半路。
姜彦兮不知台下变化,也不在乎他人眼光。她低首垂眸未看众人,专心右手触弦拨挑,揉弦晃动指尖,灵活左手复调分解,抬起再落下。右作声,左按韵,以声带韵,携韵补声。曲中高潮迭起,势如破竹,如急风骤雨,如湍湍激流,如千军万马,如珠落玉盘,纤指缓急有序,残影气吞万里,洪浑雄伟之音如战前入阵曲,金戈铁马乍然呈现于众人眼前。
她无尽沉浸于此,信手奏响磅礴之曲,举手投足再难掩盖与生俱来的皇家公主尊贵之势。
胡藏未曾听过诸如此类曲风陌生、曲调诡异的铿锵之音,不由对台上红纱覆面、红裙裹身的姜彦兮再多两分新奇与敬佩。
的确是与众不同的人,如此英姿飒然让闻人癸也挪不开眼。
胡藏收回偷瞄主子的眼,在心底冲姜彦兮抱拳:不愧是夫人。
筝音急骤技惊四座,曲短意长徒留回味。弦音止,满场俱寂,众人陶醉惘然。姜彦兮抬袖拢面起身离开,她一眼不往下面看,一路小跑逃回二楼。
曲奏一半,中途酒醒了。
就很尴尬。
阴差阳错打上鸡血、出尽风头的姜彦兮此时正拿头抵门内心崩溃,悔不当初。楼中猛然爆发哄堂掌声、高呼呐喊声,甚至二楼还有人开门寻来,口中大谈特谈她酒劲上头时抚的曲子,吓得姜彦兮立马窜进屋中。
这曲子后劲上头,她知道,当初她也是被这十足后劲催得缠了母后许久,费尽心力勉强学成。
耗费大半年心血也就学成这一首,还不及母后那般信手拈来。嫡公主五音不全实锤了,发誓再不摸琴,父皇到现在还有事没事拿这笑话她。
喝酒误事!姜彦兮心中疾呼。
“回来了?”
身后蓦地传来闻人癸的声音,醉酒吃了熊心豹子胆调戏他的姜彦兮此时浑身一颤,羞愤欲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活了。
姜彦兮僵硬转身,露出清醒且尴尬的笑,“哈哈,这不一直都在诶,胡右使也在呢。”
她没话找话转移话题,可惜胡藏不明前情,此时惊艳于她琴技之心还未淡去,经年麻木的眼神骤然多了欣赏与期盼,“属下不曾听闻夫人弹奏筝琴,今日得见,大开眼界。”
那是你没听过原版。姜彦兮脸上的笑再多尴尬两分,“过奖了。”
胡藏严肃摇头,转身大开观台窗,确保楼下激烈的讨论声声入耳,“是实话,众人皆因琴声心绪澎湃,我没过奖。”
姜彦兮迅速跑上前大力关窗,回头咬牙切齿瞪向胡藏。
没过奖,你是杀人诛心!
“夫人不信?”胡藏不懂,卖力诚恳解释,“拢尾镇多存战乱后流离失所的姜国人,他们手无寸铁,终年被迫东躲西藏,不论老小,生死无定,自五年前此地纳入魔教管辖,才渐渐过上正常日子。如今有幸听得如此振奋人心的筝曲,难免内心激荡。”
白日商贸往来赚得盆满钵满,夜里听花魁靡靡之音一掷千金,你跟我说这是才过上得正常日子?
姜彦兮先看胡藏,又看闻人癸,一脸“他怕不是在拿我当傻子开涮”的表情。
胡藏头摇得郑重其事,“夫人有所不知,尽管此处富庶,但姜国无力保全,百濮、南占更视此为宝藏,都想分一杯羹。拢尾之人无根飘荡,只得在魔教之下寻个安生。生长于此的人要么做起倒卖营生,要么落魄藏身魔教,无心无家无国之人夜夜来此作乐,不过换取片刻欢愉,等天明又拾起假面,浑噩度日。他们或是知晓命运已被限在一隅天地,便不肯再记起前尘与明日,是夫人一曲激起心怀家国之人振臂高呼,令怀才不遇之人泪眼婆娑,您又何必自谦?”
以前怎么没发现胡藏的口才这么好。姜彦兮见他一脸认真,略有迟疑,偷偷从窗缝瞄楼下众人。
他们在谈论,在感慨,在拍手叫好,在热泪盈眶。
“一曲不求能彻底把他们从泥潭沼泽中拉出,但求振奋人心,让他们身为姜国子民不再心灰意冷。”胡藏重新推开窗,让姜彦兮看清楼下一众姜国子民。
“他们已经心灰意冷了吗?”姜彦兮问胡藏。
胡藏沉默。
“多事。”闻人癸突然出声,朝窗挥袖,两扇窗户重新关上,隔绝楼下呼喊。
他起身走至姜彦兮身边,“今日玩够了?”
姜彦兮抬头望他,不语。
闻人癸微微蹙眉,转身要走,“回去了。”
姜彦兮伸手拉住他,“等等。”
闻人癸垂眸看她握在他袖口上的手,挥开,重新坐去桌边。
“我能做什么?”姜彦兮站在原地,看向胡藏。
胡藏立即弓腰,抱拳行礼,“只求夫人再来一曲。”
“?”浓重责任感在公主姜彦兮的心口转瞬即逝。
他是不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彦兮面无表情盯着胡藏,“我就会这一首。”
胡藏明显不信,“夫人若是累了,歇歇再去也好。”
“你不信,那别聊了。”姜彦兮没好气道。
女人翻脸的速度彻底令胡藏茫然,狭长下垂眼不死心地望向闻人癸求助,无奈主子从不关心旁人死活,无解。
姜彦兮不再开口,走过去挨着闻人癸坐下,耳听楼中声声不停的喝彩,烦闷地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呛得面目全非。
闻人癸看她一眼。
“属下告退。”胡藏很受伤。
“刚刚这首曲子我会写下来,你让花魁姑娘日日奏给他们听便是。”姜彦兮又仰头抽了一杯,趁着酒劲喊住胡藏,不情不愿扒光自己老底,“我真的只会这一首,全弹了,你认真听就能发现,因为曲子太短,高潮部分我还重复三遍。”
胡藏:
或许是丢脸,或许是被感动,又或许是别的什么,胡藏告退后,姜彦兮一杯接一杯喝了半壶糙沙酒,当夜出摘星楼时彻底烂醉如泥。
看着在魔主背上乖巧酣睡的姜彦兮,胡藏一度怀疑人生。
公主不肯留宿花楼,狂耍酒疯闹着要回宫,谁知趴上闻人癸的背却一秒入睡?魔主自小乖戾无情,旁人近身必死无疑,偏任姜彦兮予取予求?
都是命啊。胡藏捏着姜彦兮临走前摇摇晃晃递给他的曲谱,转身回了摘星楼。
秋末,月色正浓,夜风微凉。
半路上,姜彦兮吃力地睁开眼,只见头顶上的月亮重影三两,忽大忽小,晃得她好似在迎风坐船。
“能不能稳点。”她皱着眉小声抱怨,不知是与谁说。
船当真稳了下来。
姜彦兮舒服地闭上眼睛,舒了口气,勾起唇角,“谢谢船家,等我回宫,赏你金元宝。”
被迫停下轻功用脚走路的闻人癸不想说话。
“不要吗?”姜彦兮又慢吞吞睁了眼,她最怕欠人情,歪过不清醒的脑袋凑近看船家,“你长得真好看,怕也是眼高于顶的人,怪不得不稀罕金子。”
闻人癸任她醉言醉语。
“很像我一位故人。”姜彦兮醉眼迷蒙,用脸在他肩头蹭了蹭。
“别动。”她呼出热腾腾的气抚上闻人癸颈间,惹出一阵酥麻。
姜彦兮无知无觉,下巴搁他肩头,絮絮叨叨,“声音也像,要不以后你别撑船了,就跟我身边伺候吧。反正他总三天两头不见人影,说不定哪天又忽然消失好几年,我不想等了”
闻人癸停下脚步,扭头看她一眼。
姜彦兮两手交叠搭在他胸口,胳膊紧抱,闭着眼睛畅怀倾诉,“他真的很好看,今天花魁都冲他抛媚眼,他也盯着人家瞧哼,还魔主呢,就一没见过世面的土狗,没出息得很,那花魁能有我好看?”
闻人癸没搭理,继续前行。
姜彦兮在他背上不满地蹬了蹬脚,“问你话呢。”
闻人癸收紧了手,抬眸望向前方,不远处竹林之中月色与薄雾痴缠,青石路径深深掩埋其中。
“没有。”他的声音被冷风吹淡。
姜彦兮娇哼一声,“我就知道。”
“十年前见过一面,今晚只为确认她的身份。”闻人癸鲜少有如此耐心,也从不会为谁解释前因后果。
可惜姜彦兮酒醉沉沉,没有捕捉住他少见的温柔。
“我今晚才知她早与胡藏重逢,藏于此处多年。”闻人癸说。
姜彦兮眯眼思索,低低笑开,“难道是你棒打鸳鸯,从前不许胡藏与她来往?为什么,莫不是你也贪恋她美色。好啊你,刚还说她不好看,现在又这样。”
姜彦兮原本还笑,忽然又委屈哼唧起来,惹得闻人癸摇头笑,“以后少看些画本子。”
姜彦兮不管不顾,在他背上埋头哼唧,好不磨人。
闻人癸直接两手握她膝窝,把人上下颠了颠,“老实点。”
“要不,你就把她许给胡藏吧,我陪你还不好吗?”姜彦兮紧紧搂抱他的肩膀,不顾威胁凑近脑袋在他耳畔商量。
闻人癸偏过头看她,两人距离近得连鼻息都寸寸交融。
姜彦兮咬着下唇,期期艾艾看他一眼,垂下眼皮,又抬眸一眼,这回铁了心地仰脸凑近,嘴唇挨上他的,张嘴衔咬,舌尖试探舔舐,分辨他冷冽气息之中藏有的一阵酒香。
“行不行呀?”她收回脑袋。
闻人癸松手,背上的人掉下来,他把她圈在身前。
“那本就是胡藏的人,与我没有关系。”
姜彦兮懵懂点头,落地的软脚不适应地在棉花地上来回踩踏,两手改为紧紧揽抱闻人癸的腰,“哦。”
“你要陪我?”闻人癸问。
姜彦兮一双醉眼对着他,配合点头。
“已经是第二次了。”闻人癸黑眸沉沉,问她:“这回又想如何陪?”
“我会读书,会习武,会做饭,还会弹曲,不够吗?”姜彦兮看着闻人癸月下如玉一般的面孔,乖巧接受蛊惑,心神臣服。
闻人癸垂眸低笑。
姜彦兮痴痴望他笑起来弯弯的唇角,和一双渐渐沾染俗世颜色的温柔黑眸。
那都是他给她的。
姜彦兮也傻笑起来,伸手要摸。
闻人癸捉住她的手,对上她娇憨的面容,“陪我可以,先回答我的问题。”
“好。”姜彦兮应得干脆。
闻人癸勾起她的下巴,凑近她耳畔,一如她在摘星楼那般挑逗他,“我看了你给胡藏的曲谱,上头曲名是人名?”
他温热的鼻息尽落在姜彦兮的耳垂上,痒得她直往一边躲。
闻人癸勾着她不许动。
姜彦兮只好老实点头。
“曲子是写给他的?”闻人癸又问。
姜彦兮仰头仰得累了,不耐烦地避开他的手指,乖巧往前一步,自动靠进他怀里,寻得一阵暖意,熏得她整个人昏昏欲睡。
“是啊。”她在他心口蹭了蹭脑袋,舒服地闭上困乏的眼。
“他是谁?”闻人癸收回手,垂眸,目光落在她头上别的他的玉簪。
姜彦兮舔舔唇角,思绪已先一步入睡,答语只剩梦呓喃喃。
“说了你也不认识他叫霍元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