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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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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奄奄黄昏后,余亭瞒瞒然歪在榻上,腿上横着一张伏羲式的金徽玉足青桐木琴,指尖漫不经心,点拨涟漪,拂抹清波。

    是琴非瑟,却名瑟瑟,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一则,琴声泠然如风吟雪林,瑟瑟萧萧,二则,余亭幼年学诗,忖测自己的名字出于此句,寄寓了未曾谋面的生身爹娘对她养性成人的期盼,便恭承父母之望,勉励自己琢磨琴技,也藉以学琴修身正心。

    张叁将食盒奉予余徽,余徽接过食盒,轻手轻脚地进来,侧耳听了一阵,她的琴音不是平地泄水,而是点点滴滴,对应着远处鼓楼递送的晚钟和窗外杏树的落花碎玉声,调调合准,音音不差。

    待琴声暂歇,余徽便叫余亭出来吃饭。

    矜罗去收琴,余徽见猎心喜,吩咐道:“放到琴床上。”

    她才安置好琴,进来要帮余亭舀饭,就见余亭手中正端一碗热气腾腾的人参猪肚汤,莲瓣纹盘里已叠了三四块山药糯,上面洒着细碎的冰糖。

    李相因福如逼宫大病一场,本就六十多的人,一夜之间又老了二十岁,越发需要儿女的陪伴。余徽伺候李相吃饭习惯了,顺手就抢了矜罗的活。

    长幼有序,余亭岂敢坐下由着他服侍,只好站在旁边,尝试搭把手。

    余徽那碗汤刚递出来,她顾不得烫就举手去接,余徽忙空出一只手去截住她,蹙眉骂她是业障。

    晚饭是养胃益脾的药膳。余亭吃惯了这些,只觉得扬汤止沸。

    等两个人都用完饭,白菘、绿葵分别跪侍余亭、余徽漱口盥沐,竟已过去半个时辰。

    金徽在白日里看不出门道,甚至有骄奢之嫌,玷污了琴的风操。

    然而,待琴床侧畔的五枝红兰膏被点炽,别出心裁之处便在明烛正烂,华徽复照的贵重光泽中,不辩而明了。

    想起八年前没来得及教完的曲子,余徽问道:“如今可会弹《猗兰》了”

    余亭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二兄赠琴后有教过她技法。那些日子,稷晏也坐在一旁陪她,每每为她示范,但那不过三个月。

    相比之下,没有名师为她倾囊,没有益友同她切磋的七年,似乎更漫长,更有分量一些。况且她如今聋了一只耳朵。

    不愿献丑是真,但余亭磊落地答应,端坐到琴床前,玉手纤纤,俯按徐牵。

    琴是好琴,散音宽广,按音松透,泛音玲珑。

    余徽本来在观察她的指法,那也是琴技中极重要的一部分,可越听越触动心肠,不由阖目颔首了,一曲毕,他笑道:“夫子自伤不逢时,托辞于芗兰,故作《猗兰》;瑟瑟跟了你,却是宝剑配豪侠,能臣遇明主,天下再没人更配它。”

    余亭闻言错愕,秋眸动若赴的,直白而恳切地寻求再一次肯定。

    余徽苦笑,一两步过去,骨节分明的大手吟猱丝弦,雅音流泻,他温声告诉她:“这段,如怨如慕,恰是君子之伤,君子之守。我许久不弹琴,一时学不出你那般好,只可模拟得五六分,还要反过来向你请教。可见,青出于蓝。”说罢,久久不语。

    相比较于因为她初次下棋没把棋子下在格中而是下在点上,就把她奉为天才的长兄那满口的溢美之词,直白到近乎严厉的二兄的夸赞,是那么难得,又那么诚恳。

    余亭眉眼一粲,恍若天外婵娟入室来,霎时四壁烛光皆可怜了。

    她打小什么都学,就是没学过察言观色,再加之眼下沉浸在自己的狂喜中,哪里注意得到余徽刚才的苦笑,又哪里管他现在为什么眼色复杂

    之所以复杂,是因为余徽想到很多年前,扬州余府的留听阁前,芙蓉浦畔那场对弈。打遍姑苏无敌手的棋痴牛野老第三次杀上广陵,恭请兄长切磋指教,兄长推余亭应付,不到半个时辰,对面就道心大崩。

    那时,牛野老五十七岁,她七岁。当牛野老感叹后生可畏时,她正色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也禁不住人拿沸水浇溉。若说他早已没了心肝,那不绝如缕的愧疚,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竟又一次理解了矜罗。

    可开弓哪有回头箭,愧怍不多时,余徽便聊起正事。

    “你应知道,寿宴是为东宫择妇。当年先太子东方峋的正妃郑氏,亦是陛下钦定。圣上愿意亲自掌眼,这是对太孙的看重。”

    “帝室昏姻门阀是常理,尤其是有晋以来。但就像恩荫入仕的瞧不起举出来的,帝王一封圣旨召进宫的当然觉得自己比被父兄遍寻门路送进宫的高贵。

    “今上不喜世家自视甚高,但还算体谅世宦人家的尊重,没有轻忽到叫咱们当场进献仕女,最后还是礼聘,只是想事先看看。”

    余徽观察余亭听说后的表情,不知她是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还是不谙世事到以为这和自己没关系,抑或是又神游天外去了。

    “郡主爱风雅,以一曲《高山》贺寿……”余徽瞧见余亭面有异色,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此举颇得抹风批月之雅致,礼轻,情意却重。只是你与郡主素不相识,并没有情谊可言,反倒显得小气寒酸了。”

    余亭轻轻点头,琴的声响较为小,宫殿宏阔不比闺房聚声,她一只耳朵听不清容易弹错。

    “她贵为皇胄,你又是小辈,比起金银宝器,用心作一幅字画更妥。”余徽说道,心想她们才女惜才女也未可知。

    余亭应是,说做就做,叫矜罗铺纸磨墨。

    白菘悄声同绿葵说:“姑娘看着娇慵,却是这样一个斩钉截铁的干练人。”

    绿葵捂着嘴不讲话,脸色也不大舒服,白菘没多说什么,自己跑出去,说:“矜罗姐姐,这等小事我们来吧。”绿葵这才跟上来。

    矜罗略略嘱咐,便把事情交给她们,自己走到余亭身边蹲下,陪她翻箱倒柜地找书。

    搬来伯府多日,矜罗只把她的一应衣裳杂物收拾出来,至于余亭的宝贝们——那些金石文玩和万卷书册,她没吩咐,矜罗也不敢妄动。

    因着近来手中爱宠都不在那四只一臂长宽,一腿高的红木书箱里,况且也不知要在伯府借住多久,她有许多娇生惯养的孤本古籍,弱不胜衣,哪里禁得住摆出来又收进去的折腾。

    余徽道:“在你出阁前,这儿就是你家。”

    出阁两个字太陌生,一是从来没有人跟她提过,二是她一直怀疑自己活不到这个年纪,地下的人儿轻手轻脚地放下一本浅黄丝帛的薄册,上书如锥画沙的“维摩诘经”四字。缥缃经纬纰疏处,隐隐透现广陵书局的朱印,是秦篆的“博我以文”,她怔看了一会儿,决意直言:“比起东宫,妹更想嫁广陵书局的少东家。”

    兴办书局是开源十二策中的第六策,也有人说是第二。灵帝以来,学究们为十二策的序列有没有依据其水平境界来排,吵得不可开交、痛挥老拳,还追上门来要余计然的曾孙们为他们站台佐证,余子正说他们闲得蛋疼,余子美则叫人撵出去。

    关于书局,唯一毋庸置疑且实至名归的是,广陵书局乃天下第一书局。书局的东家是余家的连宗,汉人重同姓,视之如骨肉,所以把这奉了圣旨借了天威的书局给他们经营,净利课税后六四分成,己六彼四。

    广陵书局的少东家余谦算过去是余家兄妹的侄辈。他常来余府同族长夫妇请安,给真正躺着收钱的大老板过目账本和新书款样,还同小姑姑玩耍。余谦当时正值二十岁前后,男人最好的年纪,又人如其名是个谦谦君子,每次来还带一堆新排版印刷的书样送小姑姑,口齿伶俐,轻声细语,个子高瘦,皮肤白嫩,八面玲珑,体贴周到,府上的小丫头都很喜欢他,小厮都恨他,背地里叫他白孔雀。

    余徽不怎么回扬州,他对余谦的印象很少,比如余谦其实是个卖书但从不看书的草包。不管他年轻时如何风度翩翩,柔情似水,他今年怎么也快三十了。

    算到这里,他不可置信地问她:“你怎么不干脆嫁东家!”

    余亭没想他那么多,当然很多事她都烧忘了,只记得余谦常常给她送书,至于他长什么样几岁了,其实打小就没太注意过。

    余徽试探道:“你小时候很喜欢稷晏的。”

    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余亭颔首思索,傅稷晏也可以选吗

    她养病那些年,常看游记、舆图望梅止渴,一说稷晏,她就想到金陵的方位,又想到金陵离广陵不远,他说他现在朝廷里当九品芝麻官,说不定愿意陪她回江南,权衡利弊后,她还是坚持,说:“可是广陵书局就在家的对过。”

    如果她对东方笕没有男女之情,那么那场高烧真的是意外

    余徽道德上感到松快了丝毫,理智上又恐怕麻烦,不复与她讨论这个,“把东西收拾出来用,会方便一些。”

    主仆二人便着手,要把书腾到一旁那空空荡荡、嗷嗷待哺的云边纹乌木柜上。

    余亭熟悉自己的书,负责分门别类。

    本没叫余徽帮忙,但他眼里有活,自觉搭把手,和矜罗两个一高一低,往柜子上填书。

    大功告成在一个时辰后,余亭也找到了自己所找的东西,一册缃缥褪色的文集。

    此文集乃十八年前,福如公主提议,武陵县主执行,组织朱几馆众女史所编撰。亘朝百年来所有宫宴诗会中,上至帝姬贵女,下至女官奴婢,所作的诗词歌赋,凡可考者,皆尽力搜罗,合成此集。

    此书既成,圣上御笔亲题《满庭芳》,广平郡主拟《满庭芳序》,开篇前二十八首诗皆系广平之作,既可知武陵福如之真实用心,亦可证广平郡主之才华斐然。

    余亭挟卷起身,盘坐到紫檀禅椅上,入神地细读,手中悬着狼毫,时不时在生宣上抄记一两句,一会儿功夫满纸诗文。

    屋外檐头,月上中天复西坠,不觉已然二更天,余亭一时点头一时摇头,勾勾画画,圈圈点点,许久只粗粗打了个稿。

    福寿香漏乍地爆响,“砰”的一声,吓到了苦思冥想的人,她忽觉福灵心至,如梦初醒般抬头,便瞧见二兄走到香漏前,俯身一探,回头对她说:“亥时正,宜香梦沉酣。”

    余亭点点头,叫矜罗取来月下美人灯。

    骆驼走过月骷的茫茫沙漠,运来举世罕见的“碧海青天心”,曾是中原唯一的夜明珠。

    直到本朝,东海商船载回三颗清光素魄、内外通透的夜明珠,太宗悦,命名“沧海月明珠”。从此,大亘便有了两种不分伯仲的夜明珠。

    掌心大的沧海月明珠,嵌套在纯银打造的昙花式底座中。白日闲置时,花叶交叠,如含苞待放。夜半照明时,扭转座底活信,千瓣舒张,白银崭亮,横看是优昙对月夜放,侧看是鲛人临花泣泪。

    这是余徵夫妇给余亭的六岁生辰礼。余徽在帝相跟前长大,初见此灯都不由讶然。沧海月明珠虽稀少,但到底是舶来之物,对于余家不算难得,更让人咋舌的,是那把银料打成缠花一般巧、琉璃一般透的鬼斧神工。哪怕嵌了明珠,往枝头一挂,依旧能够以假乱真,使人误认为是《花朝谱》中,不枯不死的无量昙。

    矜罗旋开活信,安置银灯的功夫,菘葵两个眼疾手快地把外间的落地剔墨纱灯都熄灭。

    待珠光一稳,她们便抢着去把书房里的五枝红兰膏盏也吹了个干净。

    主子从头到尾只吩咐过两句话,头一句“纸墨”,后一句“灯”,所有物什便安排妥当,新来的丫头也都手脚麻利,矜罗的能耐可见一斑。

    月下美人灯的一波柔光中,余亭换了软毫,备在一边的澄心纸不动,只就着生宣试作。

    余徽道:“十日一水,五日一石,都是这样的,今夜也该睡了。”

    余亭眼睛有些疲惫,兴致却正高昂,因眼前一片昏白,又伸手去摸螺钿匣里的水晶镜,口中敷衍着余徽:“我就歇了,二兄先行休息吧。矜罗姐姐,请替我相送。”

    余徽抬手叫停走来送客的矜罗,直截了断道:“留着明早再画,让矜罗服侍你洗漱。”

    “今夜就能画完,不想等明天。”余亭只管把水晶镜举在眼前,脱口而出也懊悔语气有些冲,找补道,“圣人诲,不舍昼夜。”

    “谁同你辩经,再顶嘴三坟五典各抄十遍。日日等你睡饱了起床,我没那么好性!”余徽不耐道,“灯给我,三——二——余亭”

    手腕滞空,余亭放下笔的动作近乎于拍案,抱住花灯两步并作三步走,连扭转活信都忘了,直接那团光亮塞进余徽怀里,仿佛丢掉了什么烫手山芋,叫两人都晃了眼。

    余徽皱眉,一把拽住余亭臂弯,把她拖回来,刚要说她,就见矜罗紧张地凑过来。

    她民族血脉里的神经兮兮又作用了,哪怕平时再人模人样。将来余亭死了,她若是不殉,他可看不起她。

    “伺候你主子入寝。”余徽吩咐矜罗,言罢,一把将余亭扔给她。

    余亭怔怔地伏在矜罗怀中,握住臂弯,觉得刚才比被拽住的时候更疼了。她不明白,本来是很小的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她不是抚养的那个,而是被抚养的那个,因为她不是去延医问药的那个,而是吃药如销金的那个,所以一点顶撞就是泼天大祸。

    不觉离开矜罗的搀扶,自顾自踱到琴床边,她没有坐下,只站着随手拨了一小段,也不知何曲何谱,何书所载。

    爷娘在二兄不记事时便出世云游了,恐怕他对爷娘都平平,更何况爷娘丢给他养的孩子。

    这样一想,折柳之思替去浮萍之叹,未免思念起阿兄阿嫂。可是昨日才去的家书,再寄就显得就叨扰了。不是人人都像她这样伶仃,靠着飞奴传书排遣寂寥,他们都自有自的热闹。

    于是想起稷晏前些日子频频来信,她病里乏心乏力,况且也无话可回,遂不曾一一回复。稷晏也寂寥吗,还是关心她的寂寥,牵挂她的伶仃。

    她不敢再思量,觉得两颊有点烫,用空着的手握了一握,心里念佛莫要生病,免得惹二兄生气。

    折柳尽,红豆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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