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晴
次日是休沐。余亭昨晚读书到四更才睡,不成想卯正刚过,余徽就到了霁晴阁。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贯睡到自然醒的余亭忍气吞声地起来,梳个头的功夫,睡昏过去三次。
矜罗又一次接住倒在自己身上的余亭,微乎其微地摇晃余亭的肩,巴巴地看向轻舟伯,讨他的示下:“让姑娘再睡一阵”
余徽好气又好笑,让矜罗扶余亭回床补觉,自己在余亭的房间里走走看看。
九扇古拙屏风隔开的一隅书房里,紫檀雕松书桌上,玉山列霜毫,端砚聚麝墨。粉青釉柿柿如意水注、芙蓉石碎碎平安冰裂纹笔洗、紫檀嵌玉墨床、红木髹漆墨匣;银制框柄的水晶镜收在半开的云蝠点螺匣子里,垫着一方天青渡月白的霜蚕丝帕,平时用以拂拭;刻篆“慎独”的黄铜镇尺压着新稿,上头“苦体绝甘,约养以……”戛然而止的草迹自然天趣。
榻上横着一床琴,没摆什么玩器出来,因为余亭尚未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自然不曾用心装饰。
被余亭摆在眼前的物什,大都不算奢侈,只是寓意好模样新鲜。那十几大箱东西里,有的是比它们价值连城有价无市的,余徽想到这儿,就觉得兄嫂未免太溺爱了,那么大点一个孩子要这么多——不,已经半大姑娘了,余徽恍然想起,自己千里迢迢下扬州,是为了将她接来,更是为了将她嫁进东宫。
蝴蝶缠枝莲福寿团锦幔后,余亭的呼吸声很浅,安详如婴孩。
余徽眼神不经意扫过床头,霁红小口梅瓶中,并蒂双开的杏花清枝带露,新叶殢香,在它身后,赫然躺着一册夹着象牙透雕浮签的《放鹿集》。
当年的郑公府和长生殿,真是孩子满地跑。
大姐姐李飘是头等鬼马精灵、嬉笑怒骂的混世纨绔,下面的弟弟妹妹自然是有样学样,一个赛一个的淘气。再加之圣上幼失怙恃,童年凄苦,对小孩溺爱成性,若非李遐观严威,天都会被他们捅破。
童年岁月,仿佛每一天都有新鲜游戏,欢声笑语。
福均某年的某个朦胧春晨,年仅十八岁的广平郡主在明宫赏梅宴上大放异彩,让众新科进士自愧不如,锦心才女名动京辅。
也就是在这场赏梅宴上,八岁的福如公主起了作诗词的兴趣,非要跟着东方簌学写诗填词,几天后就兴冲冲地拉众人结诗社。
余徽的第一个号——放鹿山人,便取自那时铺在竹亭石桌上,福如公主送给他的新画《青崖放鹿图》
他当时才九岁,李遐观虽然知道此事,但也没太放心上,并不晓得他有放鹿山人这么个号。
再后来,他少而岐嶷,旁人上国子监的年纪,他已经能在国子监讲经,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李遐观对他的重视已然超过对太子峋,笃定他日后必是阁台钧轴。
因此,先太子东方峋老是来请他喝酒,提前培养君臣感情。
余徽虽好酒,但偏爱独酌。
或临风对月,与秃僧孽海、道士藏舟这两三知己无巡畅饮通宵达旦,独独厌极那秦楼楚馆的花柳气,尤嫌花间酒有股浮粉涨腻的弃脂水味。
但是碍于他和福如公主打小一起长大一起玩,太子又多心,屡屡拒绝恐怕被猜疑,不得不赴了几次宴。
他才名在外,宴至酣然时,众人总爱撺掇他写诗助兴,囿于人情世故,他也总不免要挥笔洒墨一两回。为了不被李遐观知晓他跟着东方峋去胡混,便署了放鹿山人的名号。
诗作中除了缱绻靡丽的应景之作,也不乏激浊扬清的应心之作,广为流传,颇受盛誉,连李遐观都略有耳闻,还夸过一两句,只是不知作者是他。
偏有一起不知哪来的多事之徒,把那十几二十首诗抄录齐全,加以析典解读,制作成所谓《放鹿集》。
所幸拙劣之作,离洛阳纸贵还是差一些,不然再瞒不住李遐观。
对于一个少年诗人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成功,但对于年过而立的宰相大人来说,却是不堪回首的蠢事,因而从不承认那是自己的作品。
“诗也分三六九等,与其看这下下品,略胜废纸的东西,不如读些好的。”余徽像是在对余亭说,其实不过是自言自语。
矜罗见日上三竿了,不必余徽吩咐,自己就先把余亭哄醒,服侍她梳洗。
泼墨成瀑用来形容余亭那一头长发,实在毫不夸张。纤纤细细,稠稠密密,梳起来很重地坠在头上,余亭总是自己悄悄解开,披头散发不成样子。
反正还没及笄,余亭又不能出门,矜罗便只用骨梳打理齐整,再用绫罗将青丝约束在背后。
白菘在一旁看着,把整个流程暗暗记在心里,绿葵则抱着余亭待会儿要穿的兔毛披袄,眼睛只管偷瞄轻舟伯。
轻舟伯府二公子潇洒俊逸,清高不群,十一二岁便成了京华万千女娘的春闺梦里人,他至今未娶,也有人为他至今未嫁。
兄妹俩的眼形都随母,瞳色又像老伯爷,鸦青水濛。鼻子也肖似,唯有嘴巴不像,余徽唇型狭长,余亭吻似樱瓣,唇珠圆润。
“二兄早。”她问过安,走到桌前,等余徽示意她坐。
用薛四的话说,他们东宫属臣说是太孙的心腹,实是太孙的牲畜,终日拉磨不得清闲。将霁晴阁走马观花过一通后,余徽便又复拿起章牍,听见余亭问安,把手中东西交给矜罗,让她交给院外的张叁,回过头看着余亭,指一指外头明黄的天光,问道:“你知道几时了吗”
“大约巳时。”余亭顺着他的手抬眼看去,这对她来说很早了。
烟雨小筑里,日日夜夜、岁岁年年都是一样的,所以何时睡何时起,随性便好。她做自己喜欢的事便专注投入,念书练字到子丑夜分,次日补觉到晌午,这样的情况稀松平常了,便自成规律。
余徽斧正道:“巳时接近午时。美梦悠长,大小姐可曾睡中得妙”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尼父达圣,非无前指。然近世以来,曲为节制,两字兼避,废阙已多,故今圣依据《礼》典,务从简约,不避嫌名,二名不偏讳。
所以余家兄妹单言父亲名字中的“梦”、“觉”,和母亲名字中的“成”、“欢”,不为犯讳。
听出余徽拿庐山冯道士暗讽自己,余亭坦然回道:“不曾。只是‘平生睡不足’罢了。”
余徽见她仍身着艾绿寝衣,只加披一件白兔绒旧袄,仿佛明摆着告诉他,等他一走,她还要睡回笼觉。
确实是个睡不足的,余徽冷笑微嗔:“一日之计在于晨,去把寝衣换了再回来吃饭。”
矜罗当即上来,携她去里头换了身半旧袄裙。
白糖粢饭凉过了,余徽让婆子去热,眼下虽冒着腾腾白汽,但口味已然大不如新鲜出锅时,不过她也尝不出来。
桌上一盘烫干丝,一屉八个鸡汤蟹黄包,芙蓉青瓷碗里是粢饭。余亭不夹烫干丝,因为她不喜欢吃豆腐。四岁时上街,错把豆腐当成酥酪,她问店家这是酥酪吗,店家答是酥酪的亲戚,风味差不多的,于是买了一大碗,结果大失所望,头一次上当受骗,从此迁怒于豆腐,再也不吃它。
大厨房的张嫂子替豆腐鸣不平,特特给她煮了一碗甜豆腐脑浇酥山,余亭却一语中的,酥山本身就美味,豆腐是沾了它的光,这不足以证豆腐自身也好吃,张嫂子笑说大小姐是会吃也会评的,再念几年书,日后写一本《食鉴》下来,史书上也留个姓名,不枉天赋才情。
所以她不吃豆腐这事儿,张嫂子很知道,她妹妹吴嫂子却不知道。若非张嫂子已然离世二载,长兄定然会让她陪自己上京,而非这个继承了张嫂子厨功衣钵,却说话讨人嫌的吴嫂子。她和矜罗看在张嫂子的面上宽厚吴嫂子,却不能容忍任何人在她院子里鸡飞狗跳。
鸡汤包离得远,她便懒得伸臂,只一味嚼黏重的粢饭,腮帮子乏累了还要停一会儿再继续。
余亭早已吃得发闷,她更想喝点稀红豆粥,只是余徽在这儿,她知道能不能挑三拣四,便慢下动作,有心无意地想耗到他走。因百无聊赖,盯上了双交四椀棂花窗上一跳一跃的黄莺,心底回荡张嫂子那句“写一本《食鉴》,史书上也留个姓名”。
她神思不在地用筷子戳粢饭团,不觉戳了个稀巴烂,旁边忽地一箸子过来,抽她指节。木头砸骨头,雪肤雁过留痕,余亭顿时吃痛,甩下筷子。
矜罗闻声,忙跑上前来察看,哄孩子似地吹着,小心翼翼地去摸。
“下去。”余徽命令矜罗。
矜罗告罪退下,又去翻找消肿化瘀的药,余徽很厌烦她小题大做的样子,不过又想回来,毕竟余亭是她全部的功业和罪业。
“不吃也赏给下人,戳得跟猫儿食似的,谁捡你的残羹”余徽起身理袍道,“矜罗都不吃。”
吴嫂子一听他排揎矜罗,便火上浇油添油加醋道:“伯爷说起那矜罗呀,她早该配人了,不知为什么拖到现在,不象咱们余家一贯的恩德。虽说不是家生子哦,还是早日放出去好多着。我们祖祖辈辈给余家做奴的,一心是为主子们想。啧啧啧,有时候,小丫头子嘴里不干不净的,骂我倒无所谓的啊,小姐听了笑了,万一学去,我才怕呀,结果矜罗不说教训小丫头,反倒……”
余徽全然没听,一转身更是险些撞上吴嫂子,才刚发现她在这儿似的,道:“你就是吴财家的大爷派你来,原为大小姐嘴刁,你手艺好。从前是大小姐身边丫头不够,才要你杂揽粗活,如今有了她们两个,你今后专职烧菜,无事不必到跟前来。”
看在父母辈老家人的分儿上,余徽口气很算平和,可吴嫂子昨夜才给过绿葵白菘下马威,今天就彻底沦为庖工,不到跟前伺候,矮了她们一大头。
吴嫂子也只能忍着耻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