旵安城
造化山脉横隔霜朔与中原,南坡青绿未了,北坡雪线及腰。旵江从龙熊山谷进入中原,在此冲积出无边沃土——关中平原,然后分东西两路,演迤神州,流布南国。
关中被山带河,四塞为固,阻三面而守,东出足以制内,有扼拊亢背之势,乃京畿所在。
践山为城,因河为池,亘京位雍豫之交,东通徐州,西接凉州,北望霜州,南临益州,四方之中,坐镇天下。
西都洛阳,前直伊阙,后据邙山,联运河,集贡赋;东都咸阳,渭水穿南,山水俱阳,列陵寝,冶青铜。
皇城旵安间于二都,关陇平原之上,旵江九曲之畔,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
都郊有沃田万顷,多为豪门望族所有。
四辆一队的车马缓缓驶过康庄大道,淮左名材翠幕梧桐打的古朴车舆,雕绘二十四桥明月夜,吹箫玉人面容不详,却神韵栩栩。
幽雅的车马拐进一处庄子,在院子里停下,高胖的婆子从最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去前头安置好轿凳又撑好伞,矜罗掀开帘子走下来,回头扶余亭出来。
庄上农人看着车厢离雪地不过一尺的距离,疑惑地挠头,这是请了尊玉观音来可恨仆从挡得太严实,没能瞧见这位千金女郎的花容月貌。
“妹久违二兄。”余亭快走两步,福身问安。
兄长比她多留在余杭两三天,没想到最后却是兄长先到了三四天。
厚重狐白裹着她的嶙峋瘦骨,残絮不堪风,余徽虚扶她进屋,顺便打量她。
他一路上也都没怎么看到她。
舟车颠沛,他不许她看书,她便睡得昏天暗地,无论健康或抱恙,都把自己关在马车上,挡在帷幕后。
待到她将将痊愈时,余徽命亲卫替他护送,也就更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是以阔别七年,今日初见。
比起小时候,如今的她瘦出病态,肤色苍白,已然称不上无瑕,但难免美丽。
闲潭砚雨般的鸦青明眸,静若无人,动若赴的。湖心翻墨,在清透秋水中晕开焦浓重淡清,恰似雨后江南、远山水影。
因长年手不释卷,余亭视物模糊,能近怯远,平添潭深千尺,水不扬波之邈远,烟岚云岫,青灯明月之禅意。
比看起来还要瘦,余徽心道,不敢再触一下余亭瘆人的手臂。
他身为李相儿徒,又是东宫属臣,余亭入宫势在必行,他不希望余亭的羸弱造成妨碍,只得先尽力将养。
回府后,他将余亭安置在霁晴阁,本想着霁晴阁离他的院子近,多少管的到,但苦于事务繁忙,东奔西走,连家都很少回。
相比于扬州余府的奢靡,亘京余府清净得不像七姓门阀,倒像是神君洞府。
余徽是李遐观养大的,习性也相似。
怡然自得,吃穿用度足够就好,不可穷奢极欲;洁身自好,府上侧室通房、优伶戏子皆无;孤光自照,门户谢绝阿党相为、夤缘攀附之徒。
管事活少钱多,万分殷勤,见从扬州带来的婆子不过粗使之材,婢子矜罗再能干也有限,唯恐余亭没人用,在家苦等三天,好容易抓着风尘仆仆的余徽便报告了此事。余徽随口应付,让管事抓三百两银子买几个好的。
府上没有夫人,余徽给钱不操心,管事不敢越过主子做决定,只好挑了六个跟余亭一般大的丫鬟,让余亭自己选。
余亭在吃晚饭,脸色比平日里更添几分恹恹。生病吃药,她本是习以为常的,只是从前没人赶着要她痊愈,一年病一回,一回病一年,把药当饭,清涩入喉,她反领悟箪食瓢饮之境界。
可这次不一样,余徽叫人抓的都是见效快的汤药,苦味浓酽,把她仅剩的那一点胃口都败光了。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所以她令吴嫂子别煮,可是吴嫂子一口一个“伯爷说”,俨然只听余徽的。
“姑娘好生吃饭,矜罗说明天伯爷会回来。”吴嫂子正拿着掸子除尘。矜罗吩咐她做的活,她总推卸,却自己给自己找了个能在主子跟前现眼,又不痛不痒的闲活计,说什么关中不比江淮气候温润,容易积灰。
旵安去家千里,余亭不能忤逆伯府的大家长,刚要撂箸的手又攥紧了,看着几乎没动过的饭菜,脸色更差。
外头一阵脚步声,余亭有些无措,便听见管事在院子里高声喊道:“问姑娘安,伯爷要姑娘选两个丫头使唤。”
她习惯安静,最怕聒噪,所以不喜见人。但此刻,她觉得管事来的太是时候,于是向吴嫂子微微点头,婆吴开门让她们进来。
六个比她差不多大的丫头排排站好,余亭指了指桌上没动过的菜,说:“你们,会吃饭吧”
管事在门外不明所以,吴嫂子要拦,余亭微挑眉眼,冷冷看她一眼。
一个圆脸丫头自告奋勇,余亭让吴嫂子给她递个筷,吴嫂子只得递。大约受人牙子苛待狠了,那丫头吃的很急,她吃完一盘,余亭就指示另一盘。圆脸丫头的吃相,让她想到大王,一向冷清的眼睛笑成了细眯的月牙弯。
又有一个眼尾上扬,分外娇媚的丫头上来,领了把瓷勺开始喝汤,余亭最难以下咽的就是那碗放凉后浮油星点的肉汤。
“刘伯伯,我要这两个。”干干净净的杯盘令人畅快,余亭递了个帕子给两人擦嘴,顺手拍拍圆脸丫头的圆脑袋,“你叫白菘,她叫绿葵。”
吴嫂子低头收拾残局,恨恨道:“明日伯爷回来,姑娘可自己解释清楚。”
说完,又嘟喃起:“牛心左性,挨骂的都是我们。”
谁骂她了,余亭本来不爱听她说话的,但碰巧听着了,不由在心里思考了一下,到底谁骂她了。
管事尚在门外,心知这婆子是老家来的老资格,伯爷身边张叁的姨母,再加上小姐年幼,又安静腼腆,未免压不住这个刁奴,于是高声呵斥:“你这老货有没有规矩!矜罗姑娘跟了小姐十几年,也不曾这样同小姐说话,你才来几日,倒磨牙嚼蛆,作威作福起来!”冷哼一声,又换了副慈祥恭敬的声口,向余亭告退走人。
倒是余亭并不放心上,拿了一卷《放鹿集》,便自顾自上榻去了。
绿葵生性乖巧,忙不迭地给主子、管事、矜罗磕头,求日后多教导。
原本她也要给婆子磕一个头,高低都是老前辈,只是见管事骂了婆子,又打量婆子是个鲁钝夯货,便不欲多奉承婆子。
吴嫂子见她爬起时压着心口,隐隐作呕似的,恨她拜高踩低,又因她生得花骨朵一般姿态蹁跹,便骂:“泼策鬼,好的不学,学着假恣。”
绿葵初来乍到,不敢分辩。吴嫂子沾沾自喜,也知她顾忌什么,又见余亭没发作,趁势给菘葵二人使起下马威来。
白菘十四五的年纪,体格虽瘦弱,然而脸盘方圆,行止爽利,神情明朗,不像绿葵那般怯生生娇滴滴,吴嫂子一时挑不出坏来,便猜她是大户人家撵出来的,又想着十之八九的人家都大不过余家去,更加看她不上,便连她一并啐道:“天生坏小瘪色,都是青春年纪正有气力,叫旧主发卖转了二手,可见得是浪蹄子。我倒想教导侬,只是侬出身摆在那里,贱从骨里生,了戏!侬啊惯做皮解库,老娘从不做撮合山!”
仿佛被说破难堪一般,绿葵顿时僵住,磕磕巴巴地要为自己辩白,可一个字也吐不清楚。
白菘听不明白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她脾性本就不比绿葵怯弱,再加之受了余亭的拍抚,自以为得宠,哪里受得了这个气,自然要跟婆子叫板两句。
“你家做奴才是早八辈子里传下来的祖宗基业,你老子娘是奴才里的王公诰命。可纵你是圊厕的郡望,茅房的诸侯,行事说话如泼粪一般,也不配人去敬。”
帷后传出失笑的咳嗽,白菘才有些后悔莽撞,听这一声,如同嗅得主子手中萦转的药香,又受了一次拍抚般,顿时心定神安,腰杆子愈发硬,胸脯子越发昂,嘴皮子越发尖刻了。
“都奴婢了说这个,真是瘸子赛蹴鞠,可笑可怜。半截入土的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叫管事那样骂。连个起码的体面都没挣上呢,就想着飞!你肯教导,我们也是不敢学的。”
吴嫂子气得跳脚,才欲怎么样,矜罗给余亭收拾好笔墨,听见外头争吵,走出来警告道:“小主子最厌吵闹,再大声嚷嚷,我一个个揭你们的皮。”
白菘婆子各自悻悻闭嘴,绿葵娇娇袅袅地给矜罗福身道谢:“谨记姐姐告诫。”
矜罗瞄她一眼,带两人出去,在屋檐下盘问起来:“你们把从哪来交代明白,日后大家共侍小主子,也能推心置腹,或者不说,我便去问刘管事。”
白菘痛快坦白:“奴家从前伺候锦书伯府六房小小姐,原名炭儿,皆因小时候生得黑,性子也如爆炭一般。”
绿葵忸怩一会儿,也嗫嚅道:“奴家原是锦书伯府二老爷的人。老爷快半百的人了贪多嚼不烂,奴年纪小才貌普通,未经人事,府上坏了事也同一般婢女似的卖了。”
她的柔怯在矜罗看来,除却是因为自小习学这般楚楚可怜、惺惺作态来引人入胜,还因她出身锦书伯府这个欲色泥潭,而姑娘待字闺中,难免忌讳或嫌恶。
锦书伯府被抄,凡活着的老少爷们儿,除了锦书伯本人,大都收系台狱,这事沸沸扬扬,矜罗也略有耳闻,还听说各房平日里挥霍无度,没甚积蓄,负债累累。
疏通关节没个几千两银子怎么成,须知锦书伯是不管儿女的,而夫人们也靠不住。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如今和离便宜,连先太子妃还同先太子和离呢,她们又顾忌什么。
况且自己亲亲丈夫亲亲儿子什么德性,她们心里门儿清,福如当年要是带上他们,都不至于落得溺死护城河的下场,因为根本打不进大明宫算什么逼宫。平日在外人儿媳面前维护他们,说什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是纯属嘴硬,不至于把自己也给骗了,只怕是前脚被救回来,后脚就钻小姨娘被窝里。既然早晚一样的家破人亡,何必花冤枉钱受窝囊气。于是老少夫人们就也不大舍得掏出自己的嫁妆来捞人,只把不是自己陪嫁来的闲余仆役和老爷们的艳婢美妾卖了凑钱。若是汉人,还忌惮她爷娘兄弟找事,像绿葵这种杂胡,提脚就卖。
矜罗一眼便能看出谁是仆役谁是通房,要不然说锦书伯府就门口两个石狮子干净呢
“你从今改过吧。”矜罗本心温良,那绿葵十三四的年纪,与余亭相仿,更叫她存了几分怜悯,把她手拿来拍着手背,“做个好孩子。”
绿葵正发抖,一听此话才敢吐气,一时眼泪潸潸,就要跪下给矜罗磕头,矜罗原要拦,见白菘也跪了,一手一个再拉不住,只无奈地说:“照顾好小主子,叫她无忧无虑,比磕我一万个头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