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变
余杭县爷府,五更平旦。
“那余三是个小衰鬼!”县令邓烦背着手在庭院里走来走去,“那余徽是个大瘟神!”
新年伊始,太孙十九,已到娶妻生子的年纪。
大年初一是武陵县主生辰,和春节撞上,向来延到大年初八过。圣上借寿宴点了禁婚家二十多个女儿入宫,几日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娘了。
他虽远在江南,但这些年往京城运的油水,没有万座秦关,也有千篇毛诗了,因而旵安的风吹草动他都不错过。
听某个太监的消息,圣上同左右玩笑时,直言这些高门记吃不记打,还不忘当初的风光呢,傅卢崔薛满门抄斩的忌日都过了四五十个了。
于是这回广平郡主生辰,圣上放开眼光,下旨恩召保傅阁臣、三军都护、各道节度家的十来个女公子入京。
余相亲自回江东护送幼妹。本来只是取道钱塘渡口,偏生余三在江上染了风寒,船还没开出余杭,人就烧得不省人事,一行人马只好在此驻了脚。
他惴惴不安数日,总归盼到前日余亭康复,随余徽亲卫沿运河北上,哪知余徽仍旧盘桓不去,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谁不知余徽是东宫少傅,太孙殿下心腹中的心腹,谁又不知太孙最厌贪腐。
余徽年少就喜山好水,自叙泉石膏肓,烟霞痼疾,辞恩荫,拒尚主,仗剑出关游历三年,直至福如公主殒命,方归京辅政。
如今平步青云做了三孤宰相,依旧不肯好好待在京城,天南海北哪都有他,背靠李相和东宫,拿着鸡毛当令箭,四处整肃吏治。
看着人情练达,其实油盐不进,看着光风霁月,其实不择手段,被他咬住不死也得脱层皮,活脱脱疯狗一只。
提前收到京中信郡夫人的嘱咐,邓烦只得敌不动我不动。
夜长梦多本就消磨定力,与威信侯往返的信件通通叫余徽截住,没了主心骨又做贼心虚的邓烦头脑发热,决定先下手为强,一把火烧了府衙帐房,抓了两个替死鬼掩饰,满心得意等着余徽无功而返。
天蒙蒙亮,苏杭巷尾的杏花将开未开。
一个衣巾齐整的男人站在早食店前买杏花糕,老板用带着吴地口音的官话说:“没有的啊客官,杏花还没开的啊。”
“我小时候是有的啊,诶呀七年没回来了!”张叁只好买些炸饼热茶回去交差。
客栈楼上,濮头素袍的高挑男人坐在窗边研究棋谱,神思游走,逸然有箕山之风骨,侧颜在曦光中如梦似幻,真真无愧“子美”二字。
“主子,没卖杏花糕。”张叁放下买回来的甜糕和饮子,“这几年冬天越来越长,越来越冷了。我们只是吃不着杏花糕,我回来路上看到一窝小乞儿,又冷又饿。我想主子如果在,一定要把吃食分给他们的,于是就给了大半。”
“你辛苦,又得伺候我吃喝,又得给我积德。”余徽走过来吃饭,似赞赏又似调侃。
主仆二人同桌用饭,吃了没几口就有人敲门。
“进。”
话音落下,来人打开门,平静地说:“大人,县衙走水,账本未卜。”
“雨雪纷纷,怎么会走水”余徽一哂,搁下碗筷,随手披上外套,张叁去床上拎起准备好的行囊,“看来此地诡异,不宜久留。”
金蝉卫大约已经发动,余徽也不是很想要余杭府衙内的陈年假账,乐得省事。
一周后,太孙着劲装,带两三侍从,轻骑出关,东驰二十里,亲自迎接余少傅及其妹入京。
身御奔宵骅骝,翻领胡服上螭龙暗绣,银冠高束马尾的颀硕少年,正是当朝太孙东方笕。
衣冠饰型,窄袖把刚健强劲的小臂勒出匀称修长的形状,蹀躞紫金玉带垂在精窄的腰身上,塞外风沙催命,磋磨得他脊背硬朗挺拔。
眼为心窗,朝堂诡谲在他砑金碎光的熠熠黑瞳中流转,超乎年纪的稳泛空阔,任骇浪汹涌,自波澜不惊,深覆其下的是赤子之心,冰雪澄明。
东方笕看向余徽身后的张叁,又越过张叁,看向空空如也的城外黄沙,黯然心忧,“阿弥陀佛,千万别是又病了。”
他一直担心她不禁舟车劳顿,频频去信问安。余亭嫌他聒絮,都不回他,只是打发鸽子吃几粒谷粟,道句多谢再见。
他根据鸽子来回的时程,推测她今日又行了几里,有时故意往多了算,有时又拼命往少了压。
“殿下所吩咐之事,臣已妥善。”余徽只当没听见他的疑问,只答正事。
帝相春秋高,培养多年的先太子东方峋病故,紧随其后,先帝仅存的子嗣晋王东方屺因救驾长生殿,被福如公主一箭穿心而死。
这一箭贯穿太宗的敲打、厉帝的血洗、成帝的清算、六帝之乱的逃亡和邓帝的修剪,把偌大一个东方帝室钉在绝嗣的边缘,嫡系天胤就留了这么个小小皇孙。
帝相盼他早日成器,虽未正式给他行冠礼,但不到他十岁时,便为他取字束冠,迫着他匆匆割舍了少年稚气,虽有拔苗助长之嫌,实是玉汝于成之心。
李相到底年迈,心有余而力不足,太孙的真才实学大都是余徽所授。
证圣十三年,太孙亲祖母傅思皇后过世,此后多蒙余少傅照顾。两人忘年之交,论师生是有名有实,论兄弟是如手如足。
东方笕听了,道:“子美兄莫急,这儿的黄沙直灌嗓子,去老师府上说吧。”
于是二人共赴郑国公府,看望风寒初愈的太师李遐观。
余徽先大致地同太孙、李相禀报此事,太孙含讥一笑:“这蠢货实在不知死活,仍在暗自张罗,预备孝敬孤九万九千两黄金贺寿。原来在他们看来,孤打杀硕鼠,就是为了分杯羹。”
余徽将账目铺陈在李相面前的榻几上,说道:“余杭县的账本被烧了,徽只好从旁考证,殿下、老师见谅。”
运河的商船来往和银货运转都登记在册,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市舶司大库。
市舶司大库位于扬州,隶属太府寺,不巧,余徽兄长余子正,恰是正四品太府寺卿。
江淮两道都是富庶之地,自汉以来,都习惯笼统地称之为扬州,细究起来,扬州余家,说的应是汉末的扬州,而非本朝的淮南治所扬州,原是前者,渐成后者。
汉室衰微,余家曾在吴越一带割据称霸,藏户畜奴七八万,私兵部曲十一支,国号越,立都维扬,史称余越。
群雄逐鹿,曹魏逼禅,司马篡弑,霜北五胡接二连三入主中原,余越为司马晋渡江所灭。在被王谢桓庾这些侨姓世家把持的王朝里,昔日的王子皇孙卑躬屈膝,直到余幼敬辅佐扬州牧破开了金陵城,宋武帝对入幕之宾的恩奖,就是屠尽晋室,靡使有余。
再后来,宋齐梁陈几度更替,北梁大军势不可挡统一九州,余家都审时度势,积极倒戈,风云奇险中稳坐钓鱼台。
自梁高后余韫之称制始,余家与薛、崔两家架空皇权百年之久,史称宰辅三姓。
及至幽帝,亘高祖之父东方慈在霜北凭战功起家,同熊咆山以西另外五大军镇的幕府大将军暗相集团以孳息权势,列八大柱国之首,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世人常说,是龙吟东方的兴盛带来扬州余氏的落寞,倒不如说,是余氏子弟频频英年早逝,导致了余氏的衰败,从而给了士庶诸姓取而代之的机会。
梁幽帝死后,八岁的梁愍帝继位。孤儿寡母,孤立无援,幽后余授衣屈从摄政王东方慈,堂而皇之地为他生下亘高祖东方权,才换来余氏举家退回广陵,至少平平安安地下了场。
亘朝建立,一生弑父弑兄的高祖却对含恨早亡的生母充满温情,仍将扬州余氏同龙吟东方、辽东慕容、金陵傅氏、博陵崔氏、河东薛氏、范阳卢氏并列为《氏族录》九道九十一郡七百七十七姓中的上七姓。
余家的东山再起,发生在太宗天元间。那时余家出了个经商神童余计然,十五岁写出《开源十二策》面圣自荐。自此余计然出入紫宸殿,执掌太府寺,开创市舶司,内解杼轴之困,外揽八极之财。
太宗爱重,恩锡正四品开国县伯,封号轻舟,世袭罔替,此后族人多在太府寺和户部谋职,且算半个皇商。
老伯爷余梦觉越过早早出家的父亲,承重轻舟伯爵。
福均元年,今圣求贤若渴,上宰大人李遐观慧眼识珠,抱着刚满两岁、万般粘人的小女儿武陵县主亲下江南,将余梦觉请到京中,共策福均新政。
邓帝初年,郑国公李上宰、轻舟伯余左仆射、威信侯邓侍中,慎令侯薛右仆射这三冠一钗并称凤阁四相。
一直到今日的余徽,百年四代三宰相,之所以衰败,大约还是血嗣福薄。
从高祖父起到余梦觉为止四代单传的余家,家主个个离经叛道,出家的、娶从良妇的、娶沽酒娘的,百三十年不曾婚姻门阀了,如今嫡系拢共余徵余徽兄弟二人。
好在邓帝手段远比太宗狠辣,旧日阀阅禁不住天雷摧残,大家一道累叶陵迟,倒不显得余家很没落,仍然称得上一句江淮显族。
邓烦凭着锦书伯府、威信侯府等一干权贵,在余杭县衙赖着不走二十年,七千多晨昏进退,竟也不曾抬头看看那乌木大匾上,五百年前余越帝孙钱唐郡王亲手题写的“利用厚生”四个大字,火烧帐房前也横竖是不思量思量——余杭姓什么。
顾念李相的年纪,余徽尽量说得简洁明了:“福均年间,余杭商船吞吐约十万趟,课税约四百万缗,同样是二十年左右,证圣年间仅有六万趟,税收也只有一百万缗左右。其他州县都是证圣年间富过福均年间。况且人尽皆知,自今上开余杭港设市舶分司以来,杭州七县数余杭县最为繁华,势头隐隐超过广陵。”
也就是说,邓烦上位这二十年,光是运河一道上,余杭官府可能就贪了三百万两白银,里面大头归属,除邓烦无他。
三百万两,两栋花萼相辉楼,一座余杭县爷府。
自太孙从燕然归来后,邓帝渐渐放手颐养天年。朝廷内外,轻视太孙年轻的官员数不胜数。
邓烦便是其一,聚敛积实不知纪极,好一张贪得无厌的血盆大口。
太孙明里给督察使找补,暗里夸赞余徽得力:“他假账做得好,若不是子美恶名在外,他不会铤而走险。”
病榻之上,一代明相李遐观年迈更甚邓帝,平生心头血,洒向千秋业,换得两鬓霜。二十岁连中三元,三十岁位极人臣,今业已七十有二。
历经五十年宦海沉浮的凤阁上宰,守庙堂安江湖出将入相的帝国柱石,巍巍颤颤却又平平稳稳。
“稷晏心里有数就好。”李遐观阖目假寐,平静道,“都是历练。”
与此同时,大明宫,长生殿。
李昭仪手拿金蝉卫的信文,跪坐在天子脚榻,一字一句地念完:“……疑此四罪,兹事体大。”
如果说都护刺史是朝廷对地方有形的羁辔,金蝉卫便是天子无形的手眼,四海暗流化作片片“蝉翼”,飞入九重阙。
白发苍苍的邓帝已经古稀之年,儿孙环膝时慈爱如农家老妪,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前三十年百难坎坷,后四十年称孤道寡的帝王。
此时,一双不服老的眼睛依然锐如鹰隼。
“絮因以为呢”邓帝问李昭仪。
絮因是昭仪李飘的字,她是宰相李遐观和先帝长女新乐公主的女儿,出生即破例封武陵县主,招婿山阴伯六子,官拜昭仪。
天子临朝以来,虽未明文直宣,但通过赐给权能,朝堂已分为殿上官与殿内官。
殿上官仅仅增其旧制;殿内官乃天子心腹女官,多为故人之女,例如东方竹喧、李絮因。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从朱几馆提拔上来的女士才人,故而朱几馆又称女相所。
东方竹喧是长生殿尚书,虚设的荣职,类比三公,原为追封先帝德妃傅思皇后所设;李飘是明宫昭仪,因循嫔妃官制,加上“明宫”二字后,如同兼衔参知机务。
“冤杀百姓、官匪勾结、谎报灾情、贪墨税银,此乃恶吏通习。东宫所为——”
官吏腐败所以野火烧不尽,根在仕宦本为利禄之途,若非有利可图,谁做官呢?不缺钱的时节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缺钱了就磨刀霍霍向牛羊。
若不是邓烦被下了降头似的,火烧府衙搞出那么大动静,她都不会如此大动干戈地查,一来是没甚意思,她懒得做,二来是看在邓家的面子上。
“杀鸡儆猴。”
聊胜于无。
李飘失笑,代过未尽之言,又补充了一件“蝉翼”没来得及写的事情:“昨日,邓烦拨出九百九十九千两白银,为太孙上寿。”
贿赂到灭腐头子身上去了,天子被这蠢侄子气笑,李飘也低下头忍笑。
邓帝名秾字华年,开国大将益国公玄孙女,七十七姓中的巴山邓氏。
但邓帝的祖父是庶出,父亲是幼子,几番分荆异爨后早成了旁支。邓帝父母双双战死时不过而立,留下一双儿女投奔了叔伯。
邓家现有一伯一侯一国公一郡王,邓烦的父亲便是那位伯爷。
锦书伯是与圣上一同长大的族弟,彼时圣上不过寄人篱下的远房孤女,锦书伯却是益国公府极受宠的长房幼孙,有雪中送炭之情。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的官职勋爵全凭与他族姐的深厚情谊,而他本人曾被李遐观指着鼻子骂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锦书伯勤于撒种,嫡庶儿女足足有二十八个,数量直追太宗皇帝。与邓烦同年的有二兄三姊。他胸无点墨,给孩子起名时搜肠刮肚,一时烦躁,拍板定案,就叫他“烦”。
等邓烦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锦书伯惭愧于当年随意取的名字,便随手给他谋了余杭县令的肥差。
陪邓帝用完饭,李飘就该回去了。不知何时,又一片蝉翼飞入她掌心,被那只骇人的青铜机关手握紧,另一只完好的手悄悄丢下了宫牌。
太孙一入宫门,李飘便借由宫牌遗落半路折返。二人同时出现在长生殿前,李飘向太孙行礼:“殿下胜常。”
她几乎是看着东方笕长大的,与他生父母也有些交情。
他模样肖母,性子肖父,清肃的薄唇总噙着一抹温暾的笑,脸面漂亮倒在其次,谦谦风姿先叫人越看越喜欢。
今日却始终沉着俊脸。李飘依旧不以为然,贪官蛀虫不过老生常谈,抄家贬职便是,何至于此。
还是说要以此为刃,瓦解邓党
李飘心说不能,邓党到底是百足之虫。当年威信侯世子、益国公及其子孙追随福如造反,满门抄斩的重罪,却仅仅主犯枭首就草草揭过,子弟贪几个子儿简直不值一提。
“蠲涤贪秽,以祈休祥,朕将坐观稷晏之成。”
李飘站在风云变化中,脚步虚浮。太孙如何动情晓理、声泪俱下,余徽如何言之凿凿、铁证雄辩,她全都不放心上,只这句口谕,有如雷霆万钧,响彻禁中。
临走前,李飘仓促回头,看了一眼天子英雄迟暮的背影。
谁说邓帝不死,邓党不灭
岁月等闲,销磨恩义是人心。
走出殿门,李飘感到血液沸腾,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夜风咻咻,似是在为她拉扯好戏的帷幕,催促戏子赶妆。
这无聊的十年啊,让她好等。
夜幕垂垂,闲云遮月,太孙和余徽两人信步宫闱,遇见了鬼鬼祟祟的威信侯,妄图绕开他们去长生殿。
邓鸠是老威信侯独孙。
老侯爷乃天子养兄、李相的姑舅表弟,凤阁四相之一的鸾台郎中邓穰邓丰年。壮年目盲,然而心智通明不减一毫,治国辅政呕心沥血。
长生殿逼宫失败后,威信侯世子被斩首示众,夙婴疾病的老侯爷上万字表请罪,陛下终不忍按律连坐褫夺官爵。不久,邓穰悲痛而逝,朝廷追赠司空,追封魏国公,年仅三岁的邓鸠承重。
十四五岁的孩子,面容肖似其祖,为人却不似老侯爷高风亮节,反倒颇有小心计。
两人无视他,心知他与邓烦私交甚密,昨儿邓烦更是金投暮夜,将一箱珍宝送入威信侯府。
邓烦素知自己父亲靠不住,故而早早攀附遍京中权贵,其中便有威信候府。可笑邓烦眼中保命神符一般的存在,在太孙眼中不值一提,轻易地放他去了长生殿。
让邓鸠去找帝王哭求吧,方知道今非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