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此意已昭
虽然楼舟风有意隐瞒，楼伈还是知道了他受伤脚踝脱位之事，楼家上下随侍，楼舟风亲信只有几个，又怎么可能同口，瞒不住是迟早之事。
楼伈从城北回来还未到府中时，楼舟风知道楼伈回来免不了责问，事前让沈青朝躲进屋内暗室之中。
果然，楼伈看着楼舟风重重包裹的脚踝高高肿起，面色阴沉得可怕，身后随侍跟了一堆，此刻却大气不敢出，噤若寒蝉。
楼舟风卧在床上，气色倒是还好。楼伈背手而立，说道：“是怎么伤到的？怎么不让人立刻告诉我？”
楼舟风昨夜就与听枫统一了口径，说道：“昨日和映雪骑马，不小心从马上跌下来了。不是什么大伤，父亲忙，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的。”
楼伈冷哼一声，看着脸快藏到地里的听枫：“你自己挑的人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楼舟风面色沉下来，说道：“是我不让他跟着的。”
楼伈仍盯着听枫，眼神如同利剑要将他刺穿：“那也是他照顾不周，随侍不随时跟在你身边又叫什么随侍？这样的人我看也不必留在你身边了。”
楼舟风微不可觉地绷紧上身，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语调说道：“以后我会让他们跟着。”
楼伈转过身奇怪地看他一眼，这是楼舟风罕见的一次服软。
楼伈身上气息裹着怒气与一种几乎难以言明的兴奋，他停顿片刻按下心中异动，对着一屋的人冷声说道：“再让公子磕着碰着，下次就都不必在这里伺候了。”
他们都与楼府签了卖身契，这下次的归宿自不必说了，众人连忙应是。
楼伈转过脸看楼舟风，面色柔和不少，看向楼舟风的眼神露着诡异的神采，他问道：“有没有找个好大夫瞧瞧？”
楼舟风垂眼避开他的眼神，说道：“昨日让时殷看过了。”
听是尹时殷看过，楼伈道也没有多说，只说道：“好好在家养着，最近就别出门了。”他又想起上次楼舟风房中创药一事，皱眉说道：“最近你也受伤太多，上次给你的创药你用了，身上可好了？”
楼舟风想起自己让听枫丢在院后的东西，随口说道：“用过了。这两次受伤不过不小心，父亲不用太过担心。”
楼伈仔细瞧着楼舟风变化的每一分神色：“我让管全去尹时殷那里取点好药材回来。”说着目光流连在楼舟风身上，又看了听枫一眼，转身出门。
听枫被那一眼包含冷恶的眼神看得胆寒，一众随侍也跟着退出去，听枫朝楼舟风靠近了些：“公子……”
楼舟风看向他，说道：“是我考虑不够周到，你无需担心，放手去做事就好，去把沈青朝从暗室带出来。”
听枫道好，转身走了几步才恍然回过味来，刚刚公子是在安慰自己？
震惊雀跃的神色浮上眉梢，听枫踏向暗室的脚步快了几分。
暗室狭窄幽暗，沈青朝待了不过几刻便冷汗涔涔，像水里捞出来一般，他极其畏黑，出来身边有了楼舟风的气息仍然心有余悸。
楼舟风手擦着沈青朝额上的冷汗，探身时那枚甚少被人看见的扳指掉出了衣外。
他看着这枚纯白的扳指出神。
眼下他身上有伤，楼伈一定让人加紧对他的监视，而沈家之事尚未明了……
楼舟风沉默地将每件事在心中过了一遍，闭上眼片刻之后又睁开，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将一直近身戴在十余年身上的东西从颈上解下来。
沈青朝疑惑地看着他。
似乎觉得再没别的办法，他低声唤道：“听枫。”
门外听枫推门进来看他：“公子。”
楼舟风向外看了一眼，听枫会意关好门走近。
“你替我去一趟宜城，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
那枚扳指被放在听枫的手心。
“你过来。”楼舟风附在听枫耳边耳语几句。
听完交代，听枫正色地点点头，继而脸上又出现了一瞬犹豫：“公子，我去宜城你一人在家不便，还有沈公子要你照顾，一切小心。”
楼舟风看着他，面上神色第一次有了化冰的倾向，他看着听枫，眉目柔和下来，神态不可方物，说道：“放心。”
听枫看着楼舟风身旁的沈青朝，目光有些忧虑，还是没有停顿接着朝暗室走去。
暗室有一条暗道直通楼家后巷，听枫穿过埋于地底不为人知狭长的暗道，现在只有此路可以避开楼伈所有眼线。
过了几刻，楼家石墙之外的一处方形地砖松动，听枫从那窄小的洞口脱身，掩好出口，飞快地消失在楼府之外。
自上次在医馆分别之后，于映雪几天不曾出现。过了一段时日才出现在楼府之中，见听枫不在楼舟风身边，心里颇感意外。
自楼舟风十八岁起听枫就跟在他身边，甚少有不在的时候，于映雪见楼舟风没有提起，便没有多问。
屋外有人叩门，于映雪打开一看见是尹时殷医馆里的小药童。
于映雪来楼府来得勤，已经认得来人，他伸手将药端了进来。尹时殷给沈青朝熬得汤药依旧日日送来，楼舟风受伤之后，这动作看起来倒不可疑了。
楼舟风坐在桌前，看着躲在屏风后不动的人影：“出来喝药。”
那身影一顿，一步一步极为缓慢地走出屏风之外。
这几日偷偷给他送糖的人不在，他苦得直倒舌头。
于映雪看了有些失笑，想起沈青朝从前模样，眼神一空，说道：“若是青朝能快些好起来那便好了。”
听了于映雪的话，楼舟风看了沈青朝一眼。他与沈青朝日夜共处，能觉察出来他身上细微的变化，沈青朝喝了这快二十日的药，夜里终于能够睡实，不再夜半惊醒一身冷汗。看人时的神情不似初见那般恐慌，说话好像流畅了一些，只是着急的时候仍然一顿一顿。
若是沈青朝好起来，他们便不用如此这般四处奔波，守着微茫的希望异想天开去搅动反转这死局。眼下盛颐已死，唯一线索又断，距真相水落石出之日遥遥无期。
想起自己在盛颐身上看到的那个图案，于映雪心里又微微发紧，沈青朝能恢复如常自然再好不过，但是那时……
于映雪忍不住闭眼，他怕结果非自己所愿。
沈青朝既有好转之势，哪日清醒过来也是可能之事。念及此，于映雪微微转过脸看向楼舟风的侧颜，视线之中的人正看着喝药的人，眼中闪动着的东西看着让人心中一动。
于映雪看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轻轻开口说道：“若是青朝真的可以治好……”
楼舟风循声回过头，并没有听清，他问道：“什么？”
于映雪对他对视，像要看进他心里一般，问道：“真的查清沈家真相那天，你要如何？”
楼舟风停住，他能如何？
“若是查出沈家真相，青朝还是现在这个样子，你要如何？”于映雪话中的每个字惊雷一般要将楼舟风从这短暂的安稳中剥离。
楼舟风说道：“自然是……还他自由。”
于映雪忽然觉得一口血气上涌，他又问道：“若是青朝先清醒了……”
“那么他就会自己查明沈家真相。”楼舟风打断于映雪的话。
于映雪看着楼舟风，心中各种思绪翻涌。
不是，他要问的不是这句话，要听的也不是这个答案。
那句一直藏在心中的询问终于是冲破心间，吐口而出，于映雪几乎难以压抑：“我是问你与青朝之间要怎么办？”
话中的步步紧逼是不曾有过的，沈青朝带着有些震惊害怕的神色看他。
楼舟风看向他，眉头蹙紧。
触及那样的眼神，于映雪泄下气来：“你知道我要问什么的。”言语之下竟有微妙的哀求之意。
楼舟风心跳加快，拳心攥紧，脸上的神情竟是一种茫然：“我能如何？”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冷意，“他清醒之后，又能安然留在我府上，与我这个有世仇的人接着同床共枕？”
于映雪看着他：“那你又能放下世仇全然不顾地去帮他。”
楼舟风下颌绷紧。
于映雪看着他的神情，忽然一个奇怪的念头从心中升起，他既是恍然又是震惊地问道：“你不知道青朝对你是何意？”
楼舟风脸上有一抹怒色，隐而不发。那又是清醒之时，还是像现在这样？
像是看出他的疑问，于映雪既是不可置信又是心绪无比复杂。
“那年洪水淹城，你被黄余推进水里……”听他提起往事，楼舟风面色一变。
于映雪字字清晰地说道：“旁人没有看见，可我离得最近。别人都以为青朝是失足落水，我却看清了，他是自己跳下去的。”
楼舟风整个人顿住，眼神竟是涣散的。
那天的水有多深多快又有多凉，那只手穿过绝望的深渊握住他手的感觉至今还深深刻在骨中不能遗忘。
“青朝虽然不提，但他怎么救起你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于映雪从来未对他说过这样重的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们都在自欺欺人，青朝若是对你无意，又何必冒这么大的险？”
与此同意，楼舟风，你又何必以身试险？
于映雪最后一句话如同重锤砸破他与沈青朝横隔多年的屏障，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攫住。
楼舟风看向沈青朝，望进他那双沉黑的眼眸，里面藏着的情愫在看见他时汩汩流动，沈青朝冲他唤道：“兄长。”
一段悠远的记忆携着挥之不去的水汽向他袭来。
阴霾天里，洪水终于过境渐渐褪去，沈青朝抱着楼舟风坐在屋脊之上，怀中的人仍然未醒，他望向天空等待雨霁天晴。
他的湿衣半干粘黏在伤口之上，伤处经水泡胀发白，他浑然不觉一般将双臂收紧，那是一种很小心的抱法，一只手揽在楼舟风肩上，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背，楼舟风深陷进他的怀中，风时而轻轻吹过。
楼舟风在这样冷暖交替的感觉中眼睫轻轻颤动，接着睁开。没有想到楼舟风会这样突然地醒来，沈青朝低头看他的眼神没有来得及收回，静静与他对视。
楼舟风看着与他距离不过咫尺的少年，清俊的面容上迅速爬过一朵红云，他钝钝的脑中才想起刚睁眼时沈青朝眼底尚未掩藏的浓色。
一样的眼神，时隔五年再次出现在沈青朝身上，又落在楼舟风的眼底。可，之后沈青朝又是那样憎恶，与当时的情态判若两人。
于映雪看着楼舟风的神情，心中憋闷：“你知道了。”他顿了一顿，像是在想着他们之间的这许多年，最后说道：“我与青朝一同长大，所以有些事即便是他不说，我也知道。当初在学堂，他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对你有意了。”
这句话在于映雪离开之后仍然清晰地回响在他耳边，他闭眼回想起在学堂的那四年，从踏进去的第一步他坦言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就注定他与沈青朝形同陌路，继而一千多日弹指流逝。
这便是时光，如川往逝，不会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