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梦中水泽(二)
梦境实在真实,床上的楼舟风身临其境,额上布满冷汗眼睫颤动,却没有醒来。
落入水中的第一感觉是无比的心惊,水争先恐后地往他口鼻处涌入,继而五感消失。
水面平静,底下更是涌动不止,洪水漩涡翻滚,水流湍急冰凉,一次次没顶,他几乎无法挥动手脚,意识快无法追上自己。
溺毙缺氧的感觉让他根本无力挣扎,楼舟风从小畏水,跌入这样的水中,完全无法自救。
浸在冰冷的水中浮沉,水流极快把他冲向远方,身旁还有不知什么东西不停撞在他身上,在痛楚和心肺氧气一点点耗干的折磨中,他尽了力地想呼吸,唇角一动,只有更多的水灌入洇开胀痛到恨不得立刻了结,直至意识渐远。
无法感知,只剩混沌。
他在水中沉浮,渐渐感觉一股暖流包围了自己,眼前却无端明晰起来的是一些快要残缺的的记忆,已经窒息到了极点,他无力地在水中抽动一下,意识恍惚到极致。
突然,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臂,楼舟风仿佛从梦中醒来,睁眼又是这痛苦,那只手没能攥紧他,又被水冲开,触碰好似楼舟风闭眼在黑暗中的幻觉。
又似乎为了印证这不是幻觉,在一次脱手之后,那只手再次拉住了他,掌心之用力只有楼舟风可以感觉到。恍惚间,楼舟风感觉那只手紧紧拽着自己往上走,又因为自己几乎脱力,那人伸出一只手横在他胸前,用力拖着他往上游,漫长而用尽全力,终于,在那人几乎也要窒息之前,两人跃出水面。
记忆中空白的缺处却在梦中完整起来。
雨水拍打的宽阔的水面突然冒出了两颗头,紧紧依靠着,仍然是被水流快速冲远。
沈青朝极快地低头看一眼已经昏厥过去的楼舟风,他的唇色已经变得暗紫,沈青朝一时无法抑制的心中狂跳,手臂夹在他的腋下,不让他的头浸在水里。
水下生寒,沈青朝的体力已经消耗太多,背后还有被不知何物勾出的伤口,鲜血不断涌出溶在水里。两人在水中不断漂流,他的体力渐渐流失,几次差点让楼舟风再滑进水里。
终于在他快撑不住要脱手的那一刻,两人漂过一棵淹了一半的树,沈青朝双腿用尽了力一蹬,揽着楼舟风抓住那棵树的树枝,因着水流的惯性,楼舟风重重往他身上一撞,背狠狠擦在树干上疼得沈青朝脸色一白,但他不敢松手,手紧紧攀着树枝,指甲劈裂也完全察觉不到一般。
他把楼舟风锢在他与树干之间,让他仰着面,怀抱紧紧相贴,唯恐水流将他带走。
因为贴得极近,他能感觉到楼舟风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不把水控出来怕是不好,现在却又无法动弹,心中火燎一般。
沈青朝踩着水,背后水流推动着他前倾,在唇角擦在楼舟风冰凉的颈侧的那一瞬瞳孔放大,脚下一动,却突然踩到什么。沈青朝探了探,发觉是这棵树的枝干,双脚踩实,终于舒缓了片刻。
这棵树树龄已经很老,其他树轻易被洪流摧折,它仍然挺立,枝干粗壮茂盛,沈青朝一只手无法环抱下。
雨势渐小,两人脸上水迹流连,四周寂寂,唯余水声。
楼舟风很清瘦,白白的下巴仰着,一缕湿发粘在脸侧,沉黑的眼睛此刻紧闭,平时冷淡的眼神藏在眼帘底下,沈青朝细细看他,发现他眼角处一颗不起眼的小痣。
楼舟风生得很好这无需置疑,十六岁的少年面容仍然稚嫩却难掩绝色,沈青朝终于想起自己看了他多久,不自然地别过眼,几乎是难以自抑的心潮涌动。怀抱里的楼舟风像暖不起来一样,沈青朝贴紧仍然觉得冷,若不是看到他微弱起伏的胸膛,沈青朝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停止呼吸了。
不知泡在这水中多久,沈青朝也被冷得浑身发颤,背上伤口肿胀钝痛,他时而闭眼休息,时而睁眼看看楼舟风是否还活着。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风将云吹散了些,天不那么昏暗了,水位下降了一些,这时沈青朝才感受到指尖传来的痛楚,他四周环望了一圈,在不远处前方看见浅浅露出的一条屋脊。
水流已经不那么湍急,他重新揽紧楼舟风,松开了树干,双腿痛麻,沈青朝不知道自己学步时是否也如此力不从心,却不敢松懈,托着人往那里游去。
他先把楼舟风推到上面,自己再借力爬了上来,简单的动作却不知过去多久才让两人都脱离了水面。
爬上来后,沈青朝先将楼舟风平放,摸了摸他颈侧的心跳便不再犹豫低头将唇覆了上去,楼舟风唇上微凉,沈青朝给他渡了两次气,见他仍无反应手向下在他心口上按压,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楼舟风才喉间呛出一口水,胸膛起伏大了些,人将醒未醒。
触手的皮肤寒凉,沈青朝见他呼吸渐渐均匀,将人抱在怀里,指腹探上他的额间。
几乎于此同时,楼舟风眼睫轻轻一动,沈青朝却没有发现,只是把人抱得更紧。从未与人如此亲近,怀中楼舟风腰身细瘦,只有这时才能感觉出来,沈青朝面色渐渐红起来,却没有放开手,用体温暖他。
楼舟风眼睛睁开一条缝,视线模糊,相贴的地方温热,潮湿又不想离开,一股淡淡的冷香围绕,他又轻轻闭上眼。
“兄长,兄长…”有人在慢慢推他,声音很轻。现实与梦境两边拉扯,意识逐渐清醒,楼舟风终于睁开眼,入眼却是一片白色,他慢慢抬起头,才意识到是枕边的沈青朝将他抱在怀里,有别于梦里离不开的水,这个怀抱干燥熨帖得让他不愿离开。
沈青朝伸出手指慢慢在他眼下刮了一下,语气淡淡的惊讶:“兄长,你哭了。”
楼舟风闭紧眼不愿回答,鼻间是熟悉的冷香,他慢慢地舒了一口气。
梦境真实得如那天雨声仍在耳边,闭上眼就陷进去。水流滚动,风声猎猎。咽部胀痛炙热清晰,每次喘息如有刀刃划开气管,冷得像躺在冰原血肉一起冻结,楼舟风颤抖沈青朝就收紧双臂,直至后来昏睡在他怀中,任他怎么呼喊也没有回应。
再睁眼,眼前就不再是快望不到边的水面。他和沈青朝的距离也止步在此,不能再近。
他仍记得沈青朝对他说不必言谢时的神情。
是不同于对待他人的,独独对着他的冷淡,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厌恶。
“兄长。”额上的冷汗被一同轻轻擦去,借着淡淡月光,沈青朝看着楼舟风失神的样子有些担忧:“做了,不好的梦吗?”
残存的触感和温度让楼舟风从回忆里剥离,一样的脸却完全不同的神情重叠又消失。
楼舟风摇摇头,眼底倦色浓浓。
当年之事,藏在他和沈青朝心里要烂一辈子。洪水过后他回到楼家的时候,别人都说他命大,只有楼舟风知道,没有沈青朝伸手,自己至今怕是不知道尸存何处。
往事会渐渐掩埋在尘埃之下,只有经历过的人不曾遗忘。
楼舟风往沈青朝身旁靠近了些,手指挡住他探究的目光:“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