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番外五则:长夜与归途
(1)
昧谷。
成群结队的百姓无知无觉地往前走着,额上零印越发清晰,直到一点点被黑色的漩涡所吞没。
“我们进攻玖宫岭的队伍又壮大了,”假叶玩味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多讽刺,侠岚要消灭的零,就是他们想要守护的世人。”
山鬼谣扫过那一张张神态各异的面孔,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些百姓一个接着一个被转化成零,沉敛的目光一丝波动也无。
“有什么问题吗?”假叶警觉中带了点试探地问道。多疑的七魄之首总爱让他围观类似的事,愉悦地欣赏着他将侠岚的规则践踏了一次又一次,才肯勉强拿出一点信任给这个不请自来的合作者。
“假叶,不要总拿这些无聊的把戏来烦我,我忙着取出她体内的神坠,可没你那么多闲工夫。”山鬼谣瞥了一眼跟他在身后的墨夷,语带讽刺。
“很好,”假叶唇边的笑意更深,凑近到山鬼谣身旁耳语道,“那我们的合作又能更进一步了。”
(2)
山鬼谣盘膝坐在他惯常爱待的山洞里,沉寂的眸光落在盛开的雏菊丛中,许久都不曾移开。身为长于探知的金属性侠岚,他能感受到他们每一个人鲜活的痛苦、绝望、遗憾、不舍。要救他们很简单,一个回神闪电足矣。可……他不能。在达成那个牺牲了无数人也要实现的目标之前,他有太多太多不能做的事。
山鬼谣叹了口气,不再凝视花丛,无论如何,他始终都有要守护的人与事。温和的金属性元炁被注入墨夷的经脉,维持着神坠的稳定,同时也保护着女孩的性命。
被埋在万葬洞里的侠岚,被转化成零的普通人,终归都不是什么好去处。
总有一天,他想,总有一天,人与零悲剧的链条会被彻底斩断,他会让他们踏上属于人的归途。
(3)
山鬼谣对上弋痕夕的眼睛,记忆里那双清澈温和的眼睛此时充斥着强烈的敌意,就像他所见过的每一个侠岚那样,愤怒着,憎恶着,恨不能亲手把他送下地狱。
他无所谓地想,我会下地狱的,但绝不是现在。
或许当初那个玖宫岭意气风发的天才对与同伴反目成仇这件事尚且存了一两分顾虑。但事到如今,世人眼中欺师灭祖、十恶不赦的叛境侠岚甚至是享受着这样锋利的目光,尤其是来自弋痕夕的,就如同满手血腥的罪人渴望得到审判,困于黑暗的囚徒妄想触碰阳光。即使会被灼伤,带来的也不过是酣畅淋漓的安心与痛快。
于是他顺从这点饮鸩止渴的痛快放任自己肆无忌惮地笑着,以极尽轻蔑的口吻对昔日的同门说道:“弋痕夕,如果你的实力只到这点儿程度的话,我看你这辈子都别想给左师报仇了。”
(4)
山鬼谣从来抗拒告诉弋痕夕真相。在昧谷捱过十年长夜的叛境侠岚尽可以从容面对那些咬牙切齿的憎恨,却害怕得到任何宽恕,尤其是弋痕夕的。
很多事情并不是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初衷就能抹平之后造成的种种伤害,平心而论,他离开玖宫岭之后的所作所为完全称不上一句清白无辜。那些死去的魂灵始终注视着他,提醒他这一路走来究竟夺走了包括师父在内的多少人的性命,又毁去了包括弋痕夕在内的多少人的幸福。
既然在保全自己的卧底身份继续将计划进行下去与拯救无辜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那么千夫所指的结果便是他理应担负的。哪怕穷奇被灭意味着人间不再受到零的侵袭,或许有更多人能免于死亡的命运,他也始终愧对昧谷无处安葬的皑皑白骨。
但弋痕夕显然不这么想。他看待是非曲直一向有自己的标准,又因为其骨子里的温良正直,比山鬼谣更添几分君子式的烂漫和包容。于是在温润雅正的炽天殿镇殿使眼中,在昧谷蛰伏十年也始终坚持着侠岚之名的故友,毫无疑问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是他在得知真相后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就能想清楚的事。
若是山鬼谣知道了他的看法,必然是会对所谓坚持和侠岚之名回以始终如一的哂笑。弋痕夕甚至能想象出好友不屑的神情和语气:“弋痕夕,别拿传奇话本那一套来寒碜我。”
于是他东拉西扯地给山鬼谣讲着桃源镇百姓的生活。不为别的,他只是希望他的故友能稍稍卸下已经背负了十年有余的重担。弋痕夕已经不止一次在挚友身上嗅到又冷又沉的压抑感,那是他骨子里笑尽天下事的骄狂也掩盖不住的沉重与疲惫。
山鬼谣渐渐听得不耐烦了:“有话直说。”
“穷奇被灭以后,世间不再有零,千万黎民因此而受益,我想这也是破阵统领和师父希望看到的。”弋痕夕和他说这些话时骄傲欣喜中又带了点儿试探的神情,简直闹得他浑身不自在。
“弋痕夕,我还用不着你来宽慰。”
“这不是宽慰,”弋痕夕注视着他银灰色的眼睛,斟酌着说道,“我知道你和破阵统领为了这一天究竟付出了多少,谁都不会把这些视为必要的牺牲。就算不能感同身受,但我也能大致体会到你一个人背负着这些……”
山鬼谣嗤笑着打断他:“收起你那些婆婆妈妈的想法,我看你是误会了什么,我并不想和你在这上演无聊的苦情戏码。”
弋痕夕叹了口气:“你这人真是……”
他既欢喜于山鬼谣的确从未变过,又为此而感到悲凉,因为这意味着他找不到任何办法让山鬼谣停止对自己精神上的凌迟。
弋痕夕无数次想对山鬼谣说“不是你的错”“这不怪你”,但他知道这其实一点用也没有。从山鬼谣对真相讳莫如深的态度来看,被原谅和被宽恕反而会成为他的负担。仿佛只有被别人拿剑指着,这个浑身别扭的家伙才能真正安下心来。但这样不对,弋痕夕想,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他真以为当自己拿剑指着他时心里就好受吗?
面对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可以说是病入膏肓的故友,为人处世一向游刃有余的炽天殿镇殿使是彻彻底底地束手无策。既然如此,他能给的,便只剩下陪伴了。弋痕夕是这样想的,于是他问山鬼谣:“清明时,可否让我同去昧谷祭奠那些牺牲的同伴?”
闻言,山鬼谣有些诧异地扫了他一眼,却仍旧是一贯平静无波的语调:“随你。”
弋痕夕不会忽略,在他提出这个要求时,故友那双银灰色眼眸里一掠而过的温柔。山鬼谣默许了他的靠近与探寻。虽然依旧不会主动分说,却也愿意试着将那段与魑魅魍魉相伴的过往展现给他,这让他从绵长的苦闷中品出一点带着涩意的微甜。
(5)
“山鬼谣,你听好了,我不会对你说原谅。”
弋痕夕停顿了一下,自己追上去之前有心想要捉弄人,一时不曾留意他与山鬼谣太久没有像年少时一般独处过,此时反倒局促起来。弋痕夕偷偷瞄了自家师哥一眼,察觉到对方的紧张并不比他少,顿时将那点不安抛诸脑后,生出几分扳回一城的快意,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话更是增了不少底气。
虽然不满于山鬼谣总是不告而别的行径,但他终究不忍把人“欺负”得太过,这家伙最让他头疼的也正好是这一点,什么都要一个人背负,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妄自菲薄还是太过自傲——是时候来一记猛药了,要是不先向他道明心意,自己或许再怎么也等不到雪化的那天。
“这一切本就不是你的错。既然你没有错,那我又何必说原谅?”
山鬼谣微一怔愣,随即短促地笑了一下,低哑的嗓音听起来竟然有些温柔:“也只有你会这么觉得。”
弋痕夕拉住他的手,眉眼里写满了认真:“答应我,以后对自己好一点。”
那只被他握在掌心的、绷带与伤疤交错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却到底没有如之前一般抽离。
良久的沉默中,弋痕夕在他眼里捕捉到细碎的光,仿佛雪后初霁一般,前路似乎不再那么晦涩难明。弋痕夕的手心里沁出了些汗。
他微微偏头,发现山鬼谣正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在看他,最近他常常这样对着自己笑,好像是真的高兴,可偏偏又飘渺得捉不住。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雁不到,书成谁与?
千言万语,不忍别离。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山鬼谣别开眼,虽不曾正面应答,却又好像将什么都道明了,“弋痕夕,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弋痕夕感觉手背一热,他知道是山鬼谣反握住了自己的手。对方不再冰凉的指节覆在他手背上,弋痕夕的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定,甚至还有余暇去关注一些细枝末节:也是,先前自己握了那么久,就算是十年长冬的雪意也该被驱散了。
“太狡猾了。”
“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