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番外篇
(一)
【“看到自己,这还不简单?”辗迟从怀里掏出镜子,对着自己照来照去。
弋痕夕一把夺过镜子,加重语气:“不是让你照镜子,而是说,在你的意识里看到自己。”
弋痕夕耐心地教导辗迟修炼要平心静气。】
千钧唇角微勾:“棒槌。”
“不许笑。”辗迟瞪了千钧一眼。
辰月笑弯了眉眼:“还真是辗迟会做出来的事。”
辗迟一脸不可置信:“辰月,怎么连你也……”
“对不起啊,辗迟,我努力不笑。”辰月善解人意地应道,肩膀却依旧可疑地颤抖着。
“算了,你们要笑就笑吧。”辗迟看着屏幕中尚且稚嫩的自己,也不由笑出声来。
弋痕夕看着这三个相处融洽的学生,颇感欣慰,他转头正想对山鬼谣说些什么,却见对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下意识就是熟稔地一问:“怎么,你这是又想到什么了?”
“你这小跟班的思路倒是挺别具一格的。”山鬼谣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惹得辗迟心下一阵嘀咕,师叔这到底是夸是贬啊?
没等辗迟想明白,就听山鬼谣接着说道:“若放任一二,没准能在战斗中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论奇谲诡变的路数少有比得上山鬼谣的,于是弋痕夕认真请教:“比如说?”
山鬼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眸子里的戏谑几乎要溢出来:“多照镜子。”
弋痕夕反应过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刚才还说得头头是道,枉我还以为你是想帮我培养学生,结果你根本就是想看我笑话。
山鬼谣则是以眼神回应:培养学生和看笑话,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
弋痕夕哑然失笑,虽然觉得被人一本正经地作弄了,但难得见自家好友那双凝着霜的灰眼睛里漾着鲜活的亮色,他心下却是颇为欢喜的。他知道,若是之前那个刚从昧谷十年寒夜走过的山鬼谣,断不会与自己开这样的玩笑,自己居然也是同样,老想逗他开心,惹他生气,让隐忍了半生的好友不用再藏着那些发自本心的喜怒哀乐。
唔,这算不算是越活越回去了?弋痕夕认真“反省”着,一点也没有悔改的意思。
——毕竟,经年的风霜尽管还在,久积的沉疴固然难返,但再往前走,便是草长莺飞的融融暖春了。
(二)
【山鬼谣:“过去了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弋痕夕不可能……”
弋痕夕记忆的封印解开了。
“为什么弋痕夕还会选择我,我不是他最痛恨的敌人吗?”山鬼谣有些愕然,片刻后,他又笑了笑,“最痛恨的敌人,也算是最重要的人吧,是这样吗,弋痕夕?”】
“不是这样的。”弋痕夕温和的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我选择你作为解开我记忆封印的人当然是因为——”
山鬼谣抬手打断他:“弋痕夕,你这些唠唠叨叨的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听吧。”
这空间怎么什么都放?向来不习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展示给别人看的天才不满地腹诽着。
他大概猜得出弋痕夕要说什么,自家这个小跟班从小时候起就是一套一套的,现在更是变本加厉,根本让人无从招架。
而他也拿不准该如何回应。说到底,是他离开玖宫岭太久,久到他几乎忘记了如何像从前一样与同伴相处。除了正事以外,每次弋痕夕和他说话,他心里条件反射般冒出的都是一些气人的刻薄话。
怎么感觉和弋痕夕相处比应付假叶还累?
山鬼谣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心底深处却是久违的平静与满足。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此时此刻,那双素来冷凝的银灰色眸子染上了些微笑意,仿佛曦光落入其中,掩映着一捧经年不化的雪,留下点点明亮的星。
真好……
弋痕夕发自内心地笑了:“看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从理智上来判断,穷奇复苏,无极之渊一战大败,说是最糟糕的情况也不为过。若让弋痕夕来回答,什么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创造奇迹、力挽狂澜,只能是山鬼谣,他十年以来不断追逐着痛恨着的敌人,他善恶难辨、立场成谜的……故友。
而在感情上,他在赌,赌当初那个和他互相约定、曾经守护过同伴和世人的山鬼谣还能回来。如果最不可能的事都能发生,如果命运真的开了一个荒唐又惨烈的玩笑,那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直面满目疮痍的人间?
英雄什么的,我可不想让你一个人当啊……
无关儿时的约定,无关十年的恨意。敌人也好,朋友也好,你从来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不论发生再多事,过去再多年,我都会选择你作为解开自己记忆封印的人。
——除了你,再不会有什么别的选择。
【破碎虚空,左师按着少年的肩膀不吝夸赞:“山鬼谣,你做得不错。”
鸾天殿,左师转头看着破阵,语气十分骄傲:“我和你说过,他很聪明的。”
雨夜中,长者的目光温柔慈和:“能做你的老师,我也很骄傲。”
“你将成为一个真正的侠岚。”第一段影像以左师的称赞与期许作为终幕。】
弋痕夕的视线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将心底的怀念与哀思压了下去,如寻常一般用同伴之间互相打趣的语气对山鬼谣道:“所以说,今天这空间是打算专门让我们来听一听老师如何夸你吗?”
山鬼谣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我倒希望不是。”
弋痕夕心想也是,以山鬼谣那口是心非的个性,受到老师夸奖的画面被一群人围观,心里指不定别扭成什么样了,也就是面上不显而已。想着想着,他又觉得有些好笑,神色中也不由透出些孩子气:“你就知足吧,我都没被师父这样夸过。”
山鬼谣欣赏着自家师弟轻松写意的笑容,有些想把这一幕珍藏起来。气氛难得轻松,他的神色也闲散了下来:“其实左师老师对你很关注,经常让我给你开小灶。”
弋痕夕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睁大眼:“所以说,所以说,你那时候经常找各种理由硬拉着我练习月逐、练习侠岚术、练习格斗技巧甚至闭炁纳炁直把我练得昏天黑地是因为——”
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左师老师知道你是这样开小灶的吗?
山鬼谣点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没错。不过么,就算老师不说,我也会拉着你一起的。”
弋痕夕抽了抽嘴角,没问他为什么,因为他还记得多年前某个天才非要拉着他加练时的情景。少年枕着手臂闲闲躺在蒸乾坤的屋顶上,姿势惬意得仿佛打盹的豹猫。面对自家师弟的疑问,他懒散得一撩眼皮,明亮如星辰般的目光直直映入弋痕夕小少年的心里:“整个玖宫岭能入得我眼的对手就那么两三个,其中一个就是你,弋痕夕,要是连你都被我甩开太远,那这日子不就太无聊了吗?”
少年意气从来最是动人,当初山鬼谣恣意轻狂的嚣张话语轻而易举地攫取了弋痕夕所有注意力,他怀着满心被自家妖孽师兄认可的雀跃开始了又一日的加练,以至于忽略了自己最初的疑虑:所以说,为什么我们非要在人家屋顶上练习月逐?
时隔多年,弋痕夕没忍住将当时的疑问又给抛了出来。
山鬼谣抱起双臂哼笑一声:“不觉得这样一来更有意思么?”
弋痕夕目光真诚地看着他:“我觉得我俩被左师老师从屋顶上逮下来挨罚时更有意思。”
噗嗤——因为画面感过于强烈,空间里似乎有谁撑不住笑出声了。
山鬼谣目光淡淡地一扫,嗯,不出所料,辗迟,游不动,还有一个笑得最欢的,天净沙。
那厢辗迟偷笑着和辰月嘀嘀咕咕:“你看,我就说弋痕夕老师他们肯定会因为这件事挨罚。”
对于趣闻趣事,天净沙素来乐意分享:“你们是不知道,当初左师为了逮住他们两个小兔崽子,被逼得也在人屋顶上用了月逐。”
游不动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然后被从小就鬼精鬼精的山鬼谣逮着这点不放——”天净沙绘声绘色地道,“当师父的为了以身作则,不得不和两个徒儿一起做了半日的负重俯卧撑。”
这下连辰月千钧他们都没忍住笑出了声,空间里的气氛一时格外欢快。
辰月托腮道:“听过这件事以后,左师前辈给我的感觉一下子就亲切了好多呢。”
“我先前也一直觉得前辈是个很严肃很认真的老师,真没想到……”辗迟转了转眼珠,“不过转念一想也没错,毕竟是天净沙老师的朋友嘛!”
“那当然,毕竟我可是玖宫岭最平易近人最能和学生打成一片的老师。”天净沙指着自己嘚瑟道。
霞露转过头,默默盯住自家吊儿郎当的老师,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写满了某些控诉:的确是能打成一片,毕竟有时候都分不清谁是老师,谁是学生……
在自家学生犀利的目光下,天净沙咳了两声不再言语。
千钧没理那边的机锋,兀自总结:“严肃认真是一方面,对学生宠溺纵容是另一方面,”说到这儿,他目光一动:“你们觉不觉得这个风格很熟悉?”
炽天殿的同伴们齐齐看向弋痕夕,异口同声地道:“是弋痕夕老师的风格。”
弋痕夕正和山鬼谣小声说着什么,转眼就见自家的三个学生给行了注目礼,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据我所知,玖宫岭的老师其实都挺纵着学生的。”他看了眼一旁的山鬼谣,笑得很是促狭,“嗯,包括你们师叔。”
辗迟面无表情地补充:“如果忽略掉师叔喜欢踩在学生临界点上的极限教学风格,那的确是的。”
游不动眼神死:“毕竟还会放任我们一百零一次逃跑。”
至于这究竟单纯只是因为纵着学生,还是说其中有没有存了什么看笑话的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辰月无奈道:“你们怎么这副表情,师叔上次不是还在我们挨弋痕夕老师的罚时帮我们偷溜了么?”
辗迟指出其中的华点:“如果之后没有和弋痕夕老师一起给我们安排绝炁逆空的加练的话。”
游不动感慨:“如果要选玖宫岭十大不好相与的老师,山鬼谣老师绝对名列前茅。”
辗迟在一旁使劲点头。
辰月笑着问道:“那如果是最受欢迎的老师呢?”
辗迟毫不犹豫地道:“我心里当然是弋痕夕老师排第一,但是……”他支吾了一会儿,坦然道,“不得不承认,其实我们还是挺乐意被师叔教的。”
毕竟,山鬼谣教学生一向直入正题,毫不拖泥带水,又总是非常精准地把握着学生承受能力的阈值,主打一个极限突破。被他带一阵,感觉自己各方面的能力都是坐火箭一样得飞速提升,就连面对敌人的挑衅都会比从前更加冷静从容了——因为这世上真的没几个人能比师叔更会嘲讽……
(四)
【左师坐在床榻边对破阵说:“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山洞中,破阵负手感叹:“左师曾经和我说,你是完成这个任务最好的人选。”
无极之渊,假叶深表遗憾:“山鬼谣,我是如此的欣赏你。而你,却不能为我所用。”】
“你说,如果我当时能更厉害点,”弋痕夕看到这儿,突发奇想道,“被派去卧底的人有没有可能是我呢?”
回应他的是山鬼谣毫不客气的嘲笑。
弋痕夕不服气地白了他一眼:“你那是什么反应,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山鬼谣眼皮也不抬地说:“行啊,你大可以试试看嘛。”
弋痕夕一愣:“怎么试?”
山鬼谣难得起了点玩心,他捻了捻手指:“比如说——演给我看看。”
弋痕夕心想,演坏人这事都有你给做示范了,那还不容易么?
他信心满满地撂下一句:“你也别太小看我了。”
山鬼谣目光揶揄地盯着他,弋痕夕被看得很有些紧张,他深吸一口气开始酝酿情绪。过了一会儿,弋痕夕清了清嗓子,将山鬼谣不屑的神情学了个七八成像,张口就是一句:“神坠,不就是块侠岚玉吗?”
话一出口,弋痕夕自己就撑不住先笑了起来。
山鬼谣笑了声:“学我倒学得挺像。”
弋痕夕横了他一眼:“都怪你一直盯着我,害得我串词儿了。”
“这么说,我倒是有个问题想请教,”山鬼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语气玩味,“我离开玖宫岭之后,哪次遇见你的时候你没有恶狠狠地盯着我?”
弋痕夕一噎,他默了片刻,咬牙道:“行吧,你厉害,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山鬼谣嗯了一声,他甚至很是贴心地补充了句:“若是你想让我念念你那些婆婆妈妈的话,我也不介意这样陪你玩玩。”
弋痕夕的神色顿了顿,旋即若无其事地道:“卧底先生本人都参与进来了,那我还演个什么劲?”
他知道山鬼谣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自有一套严苛的评价标准,因此并不在意那些误解和中伤——弋痕夕发愁地想,山鬼谣甚至不觉得那算是误解。可是他不在意,弋痕夕不得不连同他的那份一起在意。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到让山鬼谣亲口重复一遍那些诛心之问。
正当弋痕夕按下纷乱的思绪,认真回忆着之前在绝炁逆空那一战中自家师兄的一举一动时,就听见山鬼谣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弋痕夕,你用不着这么照顾我,还有——”
刚刚酝酿好的状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故意的,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弋痕夕狠狠瞪了山鬼谣一眼,就见这人说完“还有”就翻书似地换了副冷酷无情的神色:“你再这样磨磨蹭蹭的,我可真要失望了。”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弋痕夕依旧被他瞬间转换的气场给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进入了高度警戒的状态,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山鬼谣是在给他做示范,他有点无奈又有点倾佩地道:“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啊。”
“看你模仿我模仿得这么用心,也就免了你再费神去想了。”山鬼谣答道,弋痕夕总觉得他的声音里好像透着点儿微不可察的开心。不过,倒也说不准这份开心里是不是看热闹的幸灾乐祸更多。管他呢,就当自己彩衣娱亲,啊,呸呸呸,谁和谁是父子啊,弋痕夕把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脑海里的典故给划掉,给自己换了个说法,不论如何,只要能让他开心,就是值得的。
弋痕夕怀着这点不可言说的旖思入了戏,仿佛这样就能离他心中的人更近一点似的:“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就是神坠,就是得到神坠中的力量。”
他的模仿可比先前只是闹着玩的包子饺子二人组要传神许多。
山鬼谣点点头给予肯定:“还算不错,继续。”
弋痕夕当即顺着这份状态继续他的扮演:“你知道我为了得到神坠,得到这无穷的力量付出了多少吗?”
山鬼谣按着他的肩膀,止不住就是一阵笑。
弋痕夕纳闷:“到底哪里好笑了啊?”
山鬼谣的语气里笑意未散:“弋痕夕,太浮夸了。你这一套要是放到玄惑归心里,连你那个小跟班都诓不住。”
“还有啊,你知道你刚才看我的表情像什么吗……”说到这儿,他没忍住又笑了起来,只模糊泄露出几个气音。
弋痕夕明知他不会有什么好话,还是问道:“像什么?”
“像饿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偷了个肉包子,却被人给追出了三条街,历经千辛万苦才保住手里这点吃食,结果一口也舍不得咬的守财奴。”
他发现我的心思了?弋痕夕偷偷觑了他一眼,还是没瞧出什么所以然来,索性把心一横:“是啊,我看你就像那个肉包子。”
山鬼谣叹了口气:“弋痕夕,我说过的,用不着太照顾我。”
他点了点弋痕夕的额头,含笑道,“你也不必像个守财奴似的一直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