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谣夕番外:你我情谊
穷奇被灭以后,山鬼谣又一次不告而别,弋痕夕早有所料地在树林里截住了他。上一回,山鬼谣就在救下破阵统领以后悄无声息地离开玖宫岭。这段时日以来,弋痕夕始终分了一缕心神放在山鬼谣身上,看他在穷奇被灭以后越发沉默疏离的模样,显然是又打着在尘埃落定之后独自离开的算盘。
想起最近两人之间除了正事之外再无他言的相处,弋痕夕觉得他和山鬼谣之间这一团乱麻的状态,真的需要敞开心扉好好地谈一次。尤其是,在他如今厘清了自己所有心绪的情况下。
“山鬼谣,你在逃避什么?”弋痕夕拦住了他的去路,“你甚至都不愿与我多说一句话,自从我知道真相以后——”
“为什么?”他问。
山鬼谣的眸光动了动,开口却是他这些年来信手拈来的反问:“弋痕夕,你不也一样吗?”
弋痕夕并未否认,他只是说:“山鬼谣,我们好好地谈一谈。”
生怕听到拒绝的答案,弋痕夕没等山鬼谣回应,凭着一腔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勇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那就先听我说——”
如果我将这些时日以来的所思所想全都告诉你,你可愿将埋藏了十年的真心交付那么一二分予我?
“在听到破阵统领对我说‘你不是叛境侠岚’的时候,我恨不得立刻找到你,听你亲口对我说,随便什么都好。但在这之后破阵统领又告诉了我他所知道的一切,那时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怎么面对我自己。”
“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这十年以来的仇恨,究竟该置于何地?”
山鬼谣听见弋痕夕平静地叙述,于他而言却无疑是字字诛心的拷问。他没敢看弋痕夕的表情,声音低得如同自言自语:“对不起。”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瞒着弋痕夕直到天荒地老,让所有热烈而纯粹的情感都能落在实处,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地步。更何况,他本不应……得到任何宽恕。
“不必道歉,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你的错。”弋痕夕固执地对上山鬼谣银灰色的眼睛,一字一句都说得认真而笃定,“是我没能守护好身边的一切,直到不久前对阵穹奇分身时,我才想明白,我无法原谅的人,从来都不是你——这就是我给自己的答案。”
“弋痕夕,都做了十几年的太极侠岚,怎么还和你那小跟班一样的天真?”山鬼谣怔了怔,随即习惯性地冷嘲热讽,“凭着破阵告诉你的那一点似是而非的真相,就开始想方设法地给一个叛徒找理由开脱,不觉得可笑吗?”
弋痕夕一丝不苟地反驳:“绝不是什么开脱,而是真相本就如此。你并非叛境侠岚,整个玖宫岭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加之于你身上的那些仇恨都是盲目而不公的。”
“哪有你想得那么无辜?”山鬼谣冷冷道,“为了一个目的,与零同流合污,无数次对同伴对世人见死不救,就算这个目的不是为了得到更强大的力量又能说明什么呢?我终究还是主动舍弃了很多东西,这其中就包括你我的情谊,还有,师父的性命……”
他扮演假叶身边的伥鬼,将欺师灭祖、背信弃义、落井下石之事做了个遍,见到无数人枉死眼前而无动于衷,回过神来后那点为此而感到的痛苦都显得虚伪且廉价。十年了,他的双手沾满鲜血与尘土,早已不再是当初玖宫岭那个俯仰无愧的侠岚了,这让他如何能若无其事地重回故地,又如何能像从前那样与弋痕夕和好如初?但又偏偏是弋痕夕,执着线头的另一端死不松手,让他们之间本就乱七八糟的状况越发不清不楚起来。
山鬼谣巴不得一番话能教弋痕夕还把他当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也好过不知道恨谁便只对自己求全责备,为此他甚至将横亘在两人之间最难以弥合的矛盾都给搬了出来。
而弋痕夕听着他的话却只觉满心酸涩,险些落下泪来,为这个从不曾为自己考虑过半分的山鬼谣:“但你最先舍弃的,是你自己的前程,然后是你的家园、你的同伴、你的至亲。”
“最先做出牺牲的那个人——是你。”
照弋痕夕的描述,山鬼谣觉得自己就差被形容成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圣人了。脾气又臭又硬的叛境侠岚非但没觉得半分感动,反而被弋痕夕这份特有的婆婆妈妈膈应得够呛,这番话在他眼里漏洞太多,以至于一时半会儿竟选不出词儿来讽刺挖苦。
弋痕夕只消一眼就知道山鬼谣满心的不以为然,于是话锋一转:“你恨你自己,所以你希望我也恨你。”
猝不及防被弋痕夕说中心事,山鬼谣将刚准备说出口的奚落给咽了回去,他颇有些自暴自弃地道:“随你怎么想。”
“对了,你刚才说,你我的情谊——”弋痕夕后知后觉地捕捉到山鬼谣话语中的关键词,仿佛从千里冰封中寻到一池只为自己泛起涟漪的春水般惊喜交加,这人藏藏掖掖的真心又岂止是展露了一两分?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竟连结痂多年的伤口都肯交付给自己。他知道山鬼谣说那些话的本意并不在此,但被一笔带过的,恰恰是他待自己的这份与众不同。亦或是太过习以为常,于是一个不慎便泄露出了那些隐忍多年的、牵肠挂肚的在意。
情绪激荡之下,弋痕夕一时竟有些口不择言:“你我的情谊,这么多年过去,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囫囵捡回来?就算和当初不一样了,但没准拼拼凑凑能修成比原来更好的样子呢?”
山鬼谣被他这一番显得有些孩子气的话给逗笑了:“玖宫岭这些年莫不是开始流行将侠岚往异想天开的方向上培养了?”
“就当我是异想天开吧,”弋痕夕说罢,敛去了玩笑之意,颇为郑重其事地问道,“你可愿同我一试?”
山鬼谣沉默半晌,方缓缓道:“弋痕夕,你可要想好了,你眼前的这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能毫不犹豫地把别人视做棋子算计,骨髓里都渗着昧谷腐朽腥臭的气息,早已不是你的少年旧识。”
“这么啰嗦,可不像你啊。”弋痕夕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打趣山鬼谣的机会。只是打趣归打趣,自己的心意总归是要传达给这个凡事都要想个清楚明白的聪明人。也不知山鬼谣何来这般多幽邃深远的顾虑,却吝于用在自己身上半分,一点不落地全给了他,教他又爱又恨却也无可奈何。
“正好我也不耐烦想太多,就是不知道算无遗策的卧底先生可还缺一个像我这样指哪打哪的马前卒?”弋痕夕语气轻快地说。
弋痕夕,他放在心头珍重万分的牵挂,朝思暮念却连靠近都唯恐牵累了的故人,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将一颗真心都捧了出来。山鬼谣悲哀地发现,遍布着欺瞒与伤害的十年过去,自己能给弋痕夕的,也就只剩被岁月蹉跎得不成样子的斑驳情谊。大抵也就弋痕夕这一根筋的傻狍子才会把这点微不足道的惦念当块宝。可这对弋痕夕来说,无疑是不公平的。
许是他沉默了太久,弋痕夕刻意玩笑了一句:“营救破阵统领他们时,你使唤起我来不是毫不手软嘛?”
“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会是你最趁手的将。”
弋痕夕做出承诺时的神色近乎虔诚,让山鬼谣引以为豪的理智溃不成军。他觉得自己多半是中了一种名为弋痕夕的毒,才会老老实实地被他拦在这儿听人念了半天的经,以至一时不察竟被逼到如今这个骑虎难下的地步。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弋痕夕?”山鬼谣压下心底那点百感交集,恨铁不成钢地道,“为了一句轻飘飘的你我情谊,就上赶着把自己掂斤论两地卖了,我可不记得左师当年有这么教过你。”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弋痕夕觉得自己平生积攒的勇气都快为今日撬开山鬼谣心扉耗尽了,他强行按耐住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的紧张,努力装作平时自然而熟稔的模样对他说,“为了把一个总喜欢不告而别的家伙留下,可不就得下血本吗?”
素来最不喜欢输给别人的天才在弋痕夕毫不掩饰的一腔真情厚意面前输得一败涂地。山鬼谣一时思绪万千,便也懒得去计较弋痕夕那点狡猾的小心思。他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地冲弋痕夕点点头,声音轻得仿佛耳语:“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听得弋痕夕喜不自胜地露出了个傻笑,但凡给他一把梯子,他能立刻上天把星星月亮都一股脑地给摘下来作信物。
山鬼谣看着弋痕夕傻兮兮的模样,语气里也不觉含了些微笑意:“既然如此,弋痕夕,我又何妨同你一试?”
那一瞬间,属于昔日天才的恣意洒脱仿佛又回到了他身上,就仿佛他从不曾背负那些沉甸甸的罪责,让弋痕夕看一眼便心生欢喜,只盼他往后余生都能如此时此刻一般地轻松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