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见
突然,秦平乐肩膀上传来不可拒绝的力量,把他从刘行身上拉开。
“秦平乐!”
秦平乐坐在操场上,扭头看到低沉声音的主人——班主任,班主任如往常一般,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你在干什么!”
秦平乐转头看向身前,眼睛逐渐聚焦,看清地上被爆头的刘行和满是鲜血的地面后,他瞬间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惊恐地发出如原始人般的嘶吼声。
“啊—”
鲜血不断从刘行的脖颈流出,像徐徐展开的正红色地毯,从刘行身下缓慢地铺向秦平乐。秦平乐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地毯后,双脚在操场上乱蹬,双手支撑着身体,慌乱地退后。
“秦平乐,你这样子被爷爷看见怎么办?”
对,不能被爷爷看见。
“你被警察抓到,肯定会上电视的,你爷爷在电视里看见你会多伤心啊!”
是的,不能让爷爷伤心。
“快逃吧,不要被抓到。”
没错,我得逃走。
班主任低沉的声音蛊惑着秦平乐不安的灵魂,使他完全没有考虑到畏罪潜逃和主动自首二者之间的不同后果。
“对不起,让一让。”
秦平乐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双手胡乱地拨开围在周围的学生们,踉踉跄跄地挤出人群,像终于摆脱密密麻麻沙丁鱼组成的鱼群一样,跃出水面,看见了蔚蓝色的天空、红色的操场、土黄色的围墙和灰色的居民楼。
他奋力地向居民楼区跑去,在距离围墙还有三四米的时候,双脚猛地在地上一蹬,跃过两米高的围墙,落入灰色的楼区里,消失了身影。
秦平乐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学校周围乱转,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对于他来说,从小到大和爷爷生活在一起,没有出过远门,以后也有很大可能不会出远门。
他想到了爷爷,爷爷现在已经腿脚不便,走个一两公里要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歇息好一会,下雨天还要使劲捶膝盖缓解疼痛。如果自己离开,爷爷该怎么办?
秦平乐决定背着爷爷离开此地。
小区已经实施封锁,警车鸣着警笛呼啸着进入小区内部,大量警员们在各个出入口把守着,仔细地审视每一个出入小区的人员。
孩童的精力是无穷的,他们有大量的时光在小区内探险,扮演海盗找遍每一块地皮,发现不为人知的洞口。
秦平乐小时候也是孩子军团的一员,他和一群孩子愉快地玩耍时,爷爷坐在一旁,笑盈盈地向身旁老人介绍自己,夸自己的身体有多棒。少年间,总是会有摩擦发生,可能是没有分配好的辣条,也有可能是某人不遵守游戏规则,还有可能是无处发散的活力。当秦平乐被人恶意推倒在地上后,他准备反击时,爷爷会坚定地抓住他的手腕,一边拍着屁股上的灰,一边说:“乐儿乐儿,不疼吧,不疼咱不跟他计较,咱们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
他根据记忆里的印象,找到一个隐蔽的通向小区里的入口,幸运的是,没有警察发现。他蹲在地上,缓慢前进,借助小区茂盛的灌木丛和树林,没有人发现秦平乐。他慢慢地摸到所住楼栋的对面,通过灌木丛中间的缝隙,发现警车和警察把楼栋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嫌疑人亲属已下楼,密切留意周围情况。”
两个体型壮硕的警员搀扶着爷爷走出门口,蓝白色的警灯相映照射在苍老的面孔上,谁也未曾想爷爷晚年丧子,老年失孙。银白色的头发失去了光泽,像是被秋霜覆盖住的枯草,贴在头皮上。
爷爷走到警车旁,依依不舍地环顾一周,想要确认秦平乐是否安全。爷爷仿佛心有灵犀般,视线停留在秦平乐所藏的灌木丛上,嘴唇微动。
“进去。”
身旁的警察按住爷爷的肩膀,将他塞进警车后座里。
视力一向很好的秦平乐看清楚爷爷的嘴型,在心里拼凑出“快跑”两字后,抹了一下眼睛,擦去泪水。他心知自己不是这么多警察的对手,更知自己有罪在先,不想再连累无辜的爷爷和其他人了,决定走出绿化带自首,换回爷爷的自由。
“呜呜呜。”
一只纤手轻轻地拍了拍秦平乐背后,把他吓一跳,刚想叫出声,就被捂住嘴巴,只能发出呜咽声。
蹲在背后的人正是秦平乐昨天上学路上的见到女生,她竖起食指贴在嘴上。
“嘘,小点声。”
“你,你好,你怎么在这里?”
“我被人追,看到这里警察多,应该比较安全,就藏这里了。”女生用手扫了扫头发上的草叶,问:“那你怎么在这里?”
“我。”秦平乐内心犹豫,吞吞吐吐地答道:“我犯罪了,我要去自首。”
“你犯啥罪了?”
秦平乐摇摇头,没有说话,准备起身走出灌木丛。
女生看见秦平乐铁了心要自首,上前拉住他的右手,利用自身重量,打断他刚要起立的行为,腿一弯,坐在草地上。
“你要干什么?”秦平乐感受右手上的温度,烫得不像女生的手,像一个活路。
“你要这样想,如果你去自首,你爷爷怎么办?”
“我爷爷,如果我不去自首,我爷爷会蹲监狱的。”
“如果你去自首,你要坐好几年牢,看不到你爷爷,你爷爷没有人照顾,吃饭、洗澡都成了问题。”
秦平乐想到爷爷吃着咸菜喝着稀粥,颤颤巍巍地走上十几公里去监狱看望他,心里不由得感伤,觉得自己真的没有用,应该是安享晚年的年纪,却要因为不争气的孙子受苦受难。
“不如你跟我去国外,一起赚钱。等赚到钱后,你就在国内偷偷摸摸地找人,把爷爷接到身边,幸福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秦平乐一阵恍惚,幻想着在国外挣到大钱后,爷爷和自己住大房子里,不为捡不到纸箱子、塑料瓶和铁罐而发愁,自己也能吃饱饭不用饿着肚子。
“走不走?去不去国外?”
“好!”
“我叫王于,你叫什么?”王于歪头,露出天使般的笑容,伸出右手。
“我叫秦平乐。”秦平乐看呆了,傻傻地伸出手简单一握。
“很好,以后我们就是战友了。”
“嗯。”
围在楼栋的警车和警员逐渐减少,应该是接到统一调令,离开此处,调查新的线索了,只留有零零散散的警察,保证基础的警力。
“走吧。”
王于和秦平乐蹲在地上,缓慢地朝小区大门口方向移动。在路过一家由栅栏围成的院子时,王于看见院子里晾晒的黑色衣服,轻轻地推了推院子门,发现没有上锁,于是推开院门径直走进院子里。
“王于,这是别人家里,快出来。”秦平乐在门外焦急地喊出声,双手胡乱向私闯民宅的人示意,激动得差点都要蹦起来。
王于在晾衣绳拿了两件黑色卫衣,一件直接套在自己校服外面,另一件走出院子递给秦平乐。
“我不穿,这是别人的衣服。”秦平乐慌乱摆手,拒绝递来的黑色卫衣,“快把别人衣服还回去,这算盗窃。”
“你看看你衣服,你穿这衣服能不被人发现吗?”
秦平乐顺着王于手指的方向,看见白色校服上风干的深色血渍,不禁想到上午躺在地上的刘行,鲜红色的血液充满了视野,呼吸逐渐急促,黄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流下。
王于轻轻拍着秦平乐的后背,小声地说着:“没有关系,之后赚到钱,你再赔钱给这家人,衣服就当我们借走了。”
秦平乐愣愣地把黑色卫衣套在身上,跟着王于离开了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你不好奇我们要去哪里吗?”
“我们要去哪里?”
“一直往南方走,那边有个沿海城市叫溟开市。溟开市里有我的亲戚,他做船运生意,可以帮助我们偷渡到发达国家。”
“什么是偷渡?”
“就是,不被其他人发现,偷偷地跑到其他地方。”
王于走在前面,秦平乐跟在后面,天上的圆月照亮了前方的路。
“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逃跑?”
“家里父母赌博,欠了好一大笔钱。债主上门讨债,父母把我卖给他们了。”王于语气轻松,好像在说自己早上吃了一根油条、喝完一碗豆浆,“那些债主一直打我,我受不,就跑出来了。”
“对不起。”
“没关系,已经过去很久了。”
一路无言,秦平乐感觉走了很久,一直没有歇息,加上没有吃午饭和晚饭,早上吃的煎饼果子早已消化殆尽。现在的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消化,只剩有胃酸,秦平乐揉着肚子,缓解胃疼。
“咕噜噜。”
“饿了吗?”
“不饿。”
“咕噜咕噜。”
显然,秦平乐的肚子不太争气,立马出声反抗主人的虚伪回答,向周围表达出自己的不满和强烈抗议。
王于停下脚步,转身看见涨红了脸的秦平乐,在黑色的校服长裙中摸索,找到了一块没有打开的巧克力。
“诺,给你。”
“谢谢,你不吃吗?”
“我吃了午饭,现在不太饿。”
“谢谢你。”
秦平乐接过巧克力,傻傻地笑着,打开包装,掰开一小块巧克力放进嘴里。甜腻的巧克力在口腔中融化,粘在舌头和牙齿上,即使过了很久,也能在不起眼的角落尝到甜味。
巧克力有抚慰人心的功能,其他甜甜的糖果也一样。就像爷爷拿到小学数学不及格的试卷后,没有生气,反而笑呵呵地递过来一个小小的金币巧克力,坐在爷爷腿上,剥开金色的包装纸,把巧克力含在嘴里,看电视里的迪迦奥特曼打怪兽。
“这么好吃吗?”王于看见秦平乐如同孩童般的笑容,不禁有些好奇。
“嘿嘿,很好吃的。”秦平乐把剩下的巧克力递给她,说:“你也吃一块吧。”
王于摇摇头,转身继续前进,一边走一边说:“我不爱吃巧克力,太甜了,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演技拙劣的配角,明明演好自己就可以了,却还妄想要当主角。”
秦平乐亦步亦趋,听见耳边传来的“主角”、“配角”,默默在心里消化了一会,发现完全搞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好挠挠脑袋问:“不好意思,我没有听懂,能解释一下吗?”
“唉。”
“不要叹气哦,爷爷说过:‘唉声叹气会让幸福溜走的’,赶紧吸回去。”
“唉。”
“快吸回去!”
再次听到叹气声的秦平乐三步并两步,追上王于,拉住她冰凉的手。
“嘶——”王于拗不过他,只好吸进一大口空气。
明明才到四月,春天还没有完全离开,空中的气体却有些温热,不敢想象七八月的温度,不知道到时候该怎么度过炎热的夏天。
“王于,你手好冰。”
王于感受到自己的右手被不停地揉搓,不断有热量从巨人般的手掌传来,她抬头看了一眼手掌的主人——满脸认真、没有一丝邪念,当他准备要低头哈气的时候,王于神色一冷,迅速抽出右手。
“谢谢,我不冷。”
“左手需要捂一捂吗?”
“不需要,谢谢。”
秦平乐没有读出对方拒人千里之外的语气,依然傻乎乎地笑着。
夜深,路上无人。二人走进一家由老旧居民楼改建的宾馆里,“吉祥宾馆”的招牌暗淡无光坐在黑色木柜台后面的大妈看着手机上播放的《霸道总裁爱上我》,头也没抬,说:“80一间。”
王于掏出一百块钱,放在柜台上。
大妈视线离开手机,透过昏黄的老花镜看见红色的百元大钞后,说:“100两人。”
“老板,不是说好80一间吗?”
“不住可以走。”
王于藏在唯一袖子的双手紧紧握拳,看来被这大妈坐地起价的模样气到了,但现在情况特殊,只好咬牙切齿道:“我住。”
大妈打开抽屉,随便拿出一间房间钥匙摆在柜台上,收回手的同时把红色钞票放进兜里。
“房间号在钥匙上,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前退房。卫生间在每层最后一个房间。”
王于看清钥匙上标签的数字后,带着秦平乐推开412房间门,引入眼帘的是不到8平米的房间,简单摆放着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张双人床。
“今晚你睡地上。”
“哦,好。”
“算了,你还是睡床上,一人一半,不许越界。”
“啊?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