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中未有妻室
冬月,附安。
城内前两日刚迎来新雪,天气冰寒,往常热闹的集市自降温后都鲜少出现过百姓的影子。
只是今日不同,还没到大正午,方圆十里的乡亲门户便早已院门大开。
长街上吆喝声不断,茶楼里人来人往,进出不停。仔细看,都是些达官贵人,平民布衣少之又少。
此刻牌匾之下站立了两位少年。
其中一位一身素白,肩上披了一件厚实的白裘衣,腰间配了道明黄流苏,唇红齿白,端的是一副清风明月。
只是身子骨似乎不大好,体态看起来略轻盈。
他轻咳了一声,眉头微皱,又迅速收起神色换作一副笑颜,转头轻声对旁边那道墨色身影道:“这便是附安城内最大的茶楼了吧。”
那墨衣少年生得剑眉星目,英姿正然,当下微微颔首道:“是的,二少。”
正巧店小二从茶楼里一路小跑到门口,看见两位大人气宇不凡,忙哈腰点头,“二位爷喝茶不,小的备上了最好的潭州茶,只等客官里头请!”
说着还换上了一副诚心邀请的姿势。
关安行浅笑,都说达官贵人家的少爷小姐脾气古怪,性子桀骜。
可这位关二少却是温润如玉的代表,朝店小二道:“那便有劳带路了。”
店小二受宠若惊,忙道:“贵人哪的话!小的要折寿的,里面请里面请!”
墨衣少年拾步跟上,看着关安行清瘦的背影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也只是抿了抿唇。
店小二领了关安行上了二楼,刚落座就听得楼底下的说书人开起了洪亮的嗓门,“要说今日之事,那便是尚书府家温大少迎娶丞相之女李湘舒了。”
“嗐,我当什么新鲜事!附安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人群开始起哄,“今儿个上尚书府家参宴的宾客怕是都能占了满院茶楼。”
进来暖了一会,关安行脱下了身上的裘衣,青羽在一旁伸手要接,被关安行拦手打断了,“我自己披在座椅上面就好,这点事儿你也要在我面前邀功么?”
熟悉关安行的都知道这话说出来是在打趣,青羽也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有些不妥,少爷只是身体略微不适,又不是残了废了,不必精细到样样事情都照顾一二。
“是。”
“坐吧。”
茶楼虽大,但整体设计是一个“回”型,两层楼之间的距离相隔也不远,况且这说书的说的是长久之道,早就知道哪些字眼该用力,听起来那叫一个跌宕起伏,惯的是勾人好奇。
“换一个!不是新鲜事不听!”
“换一个换一个!”
糕点已经陆续上了两盘,关安行饮了几口热茶,扬了扬下巴,“温尚书。”他顿了顿,“一会用完这早膳,便要上门前去拜访了。”
青羽的脸色依然难看,只是硬邦邦地回应了自己主子一句“嗯。”
关安行看得好笑,“做什么摆出这样一副脸来,这都一路了,眼下都要到尚书府门下了还没消气。”
他又喝了一口茶,喃喃自语,“这脾性也不知道随了谁。”
那说书人清了一嗓子,竟是没停,把关子卖了个十成十,“谁说不是新鲜事了,我要说的,正是你们不知情的。”
说罢,观赏着众人疑神不解的模样,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为首一个玄色衣裳的青年捧了他的场,扬眉问他,“什么新鲜?说来听听?”
那说书人哈哈笑了两声,抖了抖自己的衣袖,道:“这位丞相之女,大家只知道她精通琴棋书画,尚在孩提之时便能吟诗作对,识千字;早年更是以自作弹唱的《金钗词》闻名一时,是附安城内当之无愧的才女。”
“可,殊不知,这城内一才,在如今这个碧玉年华,样貌却是万分丑陋。”
人群顿时一阵唏嘘,“这,真的假的啊?”
“话说,这位小姐确实是从及笄之年起便没出过门了,现下想来……”
“唉唉唉,我晓得!听说去年行及笄之礼后,没过多久府上就走了水,该不会是不幸毁了容吧!”
关安行本是好整以暇地听着,当下却是收回了神色,仿若无事听闻一般。
连青羽也都只是皱了皱眉头,撇过了目光。
店小二上来换茶,他提着一壶刚沏好的茶,转动着茶盏,茶水顺着壶口缓缓流出,瞬间沁香肆意。
“这潭州茶虽不比春日用桃花露水冲的茶,但却最为养身,除了谭州特产的茶叶,里面还加入了少许当归,枸杞磨过的细粉。”
关安行微微颔首,道:“闻起来确实清冽,不比春露泡出的茶水差。”
店小二忙堆笑,“这高温煮出的水啊,方得冷却半柱香才倒入。”
关安行顺势抿了一口,夸赞道:“好茶。”
杯盏碰撞,发出悦耳的瓷器声,楼下依旧高声议论。
“怪不得好好的一才女,偏偏许配给了尚书府家那个废物草包!”
“真是便宜了那个纨绔子弟,虽说李小姐是脸上毁了容,但身材还是一样绝妙啊!”说话之人流露出了几分垂涎之色。
“哎哎哎,要不是这李家还有个儿子,怕是这样好的婚事也轮不到李小姐头上吧。”
“哈哈哈!”
“哎呀,真是世事无常啊。”店小二叹了一声,“想来这二位也是同病相怜才走到一起。”
此话不解,青羽嗤了一声,颇有些怪气,“在下听闻这尚书府的大少爷可谓是身形健朗,生的也是玉树临风,怎的就谈上同病相怜了呢?”
谁料店小二却是惊疑了一声,“二位客官莫不是本地人?”
青羽看了一眼关安行没有说话,关安行便了然一笑,解释道:“游玩至此,确实不是本地人。”
关安行的父亲关泽与在附安城内虽是小品官吏,但行事作风倒也风流。
关二少便是他十七年前遗留在外的亲子,少时母亲带他上门认亲,关泽与怕招惹是非,便一直将他养在隔壁的边贻城内。
直到近日大夫人去世才接回来。
“哈哈,官人好雅兴啊!”店小二不知实情,只是道:“这尚书府家是有两位少爷,虽说都是一母所生,却相差甚远。二少爷舞文弄墨,从小就跟着皇家国戚一起学习,骑射也是一绝。”
说到这又是唏嘘了一声,“但是这大少爷温还赐本来也是养尊处优供着的,毕竟是嫡长子,温家上下都对他抱有厚望。”
“只是后来不知道染上了什么病,养了好一阵子,自那之后身子脑子也远不如从前了,温家慢慢地也放下了对他的期望,渐渐地就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草包了。”
店小二兴致盎然,呱啦呱啦地说了一嘴,期间也一直没有人打断他。
只是说到某一句,关安行却是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
等店小二整通话说完,他捏着茶盏的玉指轻轻一顿,抬眸对店小二温温笑道:“茶凉了,劳烦再重新上一壶吧。”
店小二本来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奈于关安行提了个这么样的要求也只能作罢。
索性他刚刚兴奋地说了一席话,眼下也没有发觉这个要求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忙笑着拿走了桌上的茶盏,丢下一句“客官稍等”就跑了出去。
青羽看着面前被拿走的茶具,露出关安行与往常无二的神色,微微蹙眉,“这茶才刚上了一刻钟不到。”
言下之意是茶还没凉。
谁知关安行只是浅笑,轻飘飘地说了句,“我知道。”青羽仍旧皱着眉,他这副淡定从容的回答好像一早就料准了他会这么问。
关安行却是把目光重新投向了茶楼下那个说书人的位置,此刻也许是说完了刚才那个故事,现下倒是安静了一些。
青羽坐了一阵,坐到面前的茶都凉了脸色还是没换过来,最后终于耐不住了,嗤笑道:“就知道老爷把我们叫过来参加婚宴没安什么好心,说的好听是尚书府家玉树临风的大公子和国家重臣之女成亲,这说的不好听的,那可就是废物草包与”
“青羽。”不重不响的一句,却是警告性十足。
说话的人轻轻松开茶盏,“旁人说什么你拦不着,不听就是了。可嘴长在自己身上,就要知道不可背后议人是非。”
青羽依旧沉着脸,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算算时辰,这丞相府家的小姐也该坐上了花轿,二人便打算起身继续赶路,不然作为温家的婚宴宾客那可就要迟到了。
楼下人的动作却是比他们二人还要快,在两人还徐徐地下着木制楼梯时,茶楼下的人早就如一汪泉水涌了出去。
接着便听到了一声高过一声的唢呐,覆盖了马蹄声声。
护嫁队伍浩浩荡荡,在这附安城内震起了锣鼓声天。
彼时戎装盛世,八抬大轿,红艳万里。
而在那队伍中最显眼的,便是身着新郎喜,颜上春风色的俊俏少年官。
他眼眉生的凌厉,侧边看得清他鼻梁很高。
薄薄的红唇似微微勾起,马背上遥遥转身,不知道是在看谁,只知道风吹过他的耳畔,带起了他鬓角的发丝。
关安行已然随着众人来到了茶楼下,在人潮拥至的角落里看着那意气风发的新郎官。
“这就是温家大少爷吗?怎么跟传闻中的不一样啊”
“嘶,竟然生的这般俊俏。”
“看着也不像草包啊!”路人围在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人群越来越挤,关安行不知不觉地就被挤了一路。
旁边的大爷大妈还在喋喋不休,青羽一直护着自家少爷,奈何敌不过众人的热情。
关安行再次被挤到了另一个人群里,这次周边就都是大妈,纷纷端看着他眉飞色舞道:“这位小兄台长得也是十分俊俏,家中是否有妻室?”
关安行身在人堆里被挤的都快变了形都还没忘记礼数,一边作揖一边陪笑,“家中未有妻室,小生谢过各位夸赞。”
可关安行显然忘了自己身形所在,没说两句就踉跄到一边,接着又乐呵呵地直起身继续作揖。
青羽实在看不下去他这个傻样,啧了一声将他拉起,面露不快想叫他快走。
谁知这一扶,身边眼疾手快的大妈像是找到了新的目标,扔了踉踉跄跄的关安行转头就对青羽展开了猛烈攻势。
“这位小兄弟也不错!就是生得凶了些,不知道面对女儿家会不会温柔些。”那大妈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宝物,眼里都仿佛放了红光。
生得凶了些的青羽:“”
青羽原本就黑的跟煤炭一样的脸此刻像是被扔了火把,下一秒就能焦。
等青羽继续顶着大黑脸逃离出来的时候,身边却不见了关安行的影子。
此时,天边不知哪里窜出了黑衣人,接二连三,来者不善。
马蹄受惊,缰绳绷直。花桥被扔在路边,人群皆乱,奔走四方。
新郎官蹙眉,拉紧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扭头喝道:“保护好二小姐!”
一时间,混乱纷繁。
要说关安行早年只是个被宗亲抛弃的庶子,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懂得些经书兵法已是不错,更不要提身法武功了,幼时遇到强盗劫匪能够自保都已经是万幸。
刚刚城内大乱,青羽也被纠缠着无法脱身,人群就像开了阀的水将关安行一路往前推。
身形相撞,踉踉跄跄之间就撞到了红花轿,睁开眼时那叫一个混沌,耳鸣嗡嗡,却听到了那句响彻天地间的“保护好二小姐!”
关安行攀附在雕花精致的红柱上,还未回神,面前红轿就被掀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紧接着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白净修长。
光看这双手,也不难想象主人的生活是怎样的一番养尊处优。
然而就是这样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打了关安行一个措手不及。
对面的玉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住关安行,稍一用力,红撵就蒙了关安行的一双眼。
外面刀光剑影,几乎是一入轿内就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关安行收了手,索性对面的目的好像也只是把他拉进来,所以当下也没刻意用力,轻轻一抽两人就分离了开来。
关安行咳了两声,接着警惕性地抬起了眼。
虽说他这副身躯不如那些会功夫的,可也远远不至于输给一个养在闺阁中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
那人此时正坐在红轿中央,端看她粉黛嫣然,凤冠霞帔,盈盈一握杨柳腰。
此时玉手藏在嫁衣中,两袖轻挥,带起一阵似有若无的风。
抬眸浅笑时如春水潋滟,红袖交叠,风姿绰约,仪态万千。
这就是李丞相家的千金小姐,李湘舒。
关安行不太懂婚宴礼仪,却也知道自己误入新娘的花轿已是有失体统。
要说新娘结亲那是万万少不了红盖头的,且不说李湘舒不仅没盖红盖头,单说她拉一个陌生男子进花轿就能从中参透点什么。
但关安行毕竟是被动的一方,主动方还是在李湘舒。
这花轿塞两个人绰绰有余,安行便不紧不慢地整理被弄乱的衣襟。
看上去云淡风轻,实际上却是在想先前在茶楼里听到的闲言碎语。
看来不管是温还赐,还是李湘舒,都与传闻大相径庭。
四目相对,李湘舒随手拿过扔在一边的红盖头,绕在右手食指上把玩着。
接着朱唇轻启,眼眸含笑,说了一句荒唐至极的话。
“替我出嫁。”
“三鲜!”
一只灵气充沛的三色狐从宽阔的胸膛中跳了出来,绕着月白的袍子转了两圈,接着又跑到一旁黑色的袍子转了两圈。
陈玉别弯腰,碧玉色的宫绦自然垂下,双手摊开,企图让三鲜再次跳上来。
然而这三鲜是个极其有灵气的,对陈玉别这样的一番虔诚并不买账,反倒是跑到没有招惹它的那人去了,三步两步就轻盈地跳到了那黑袍的肩头。
这下陈玉别不满了,当即垮了嘴角,直起身便怒视对方,“裴叹青,你是不是背着我给三鲜偷偷喂吃的了?”
可陈玉别长得嫩,即便是生气看上去也没什么威慑力,反倒是微微嘟起的嘴会让人误以为是撒娇。
显然裴叹青是习惯了他这个样子,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三鲜,然后正视陈玉别,淡淡说了句:“没有。”
“没有为什么它跑你那不跑我这?”
“不知。”
咄咄逼人陈玉别,一如既往裴叹青。
陈玉别朝三鲜做了个鬼脸,接着想到了什么,把衣袖中的窥天镜拿了出来,幸灾乐祸道:“要我说关安行这次也是真倒霉,遇到了最爱折李小姐。”
陈玉别嘴快,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又赶紧收了声,重新改成了抱怨,“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害得三鲜都从我怀里吓跑了。”
裴叹青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肩上的三鲜抱到了怀里,就在陈玉别低头拧着眉的时候,一双圆溜溜的蓝眼睛闯入了他的视野,接着眉眼处的忧愁几乎是瞬息消散,脱口而出道:“三鲜!”
裴叹青将三鲜送出去后就收了手,“左右不过是个情劫,热闹看看就行。”
陈玉别将三鲜举了起来,眼中的欣喜藏都藏不住,“也是,反正最后死了也会上来重新做神仙。再说了还有那位,我想再丢人,再痛苦的记忆都不会出现吧。”
说着把手臂放下来用力亲了亲三鲜,然后转头笑着问裴叹青,“你说是吧?叹青。”
裴叹青反应依旧很淡,默默收回了目光,道:“嗯。”尾音消散在云间里。